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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记(全3册)(92)

作者: 殷羽 阅读记录

无数双眼睛望着他们二人。却没有人开口。只有绵长的呼吸声。

易子安只觉得寒毛倒竖,他将包袱甩去肩上,又将袖子一抖,转身就走。凡他所到之处,病患都主动让开了,当他挤过去之后,人群又自动合拢。

他分明已经走出去很远的距离,却还是能听到,慕云生朝着病患们,一字一顿地说:“诸位放心,慕某在此向天发誓,定不相负!”

三年前,临安大疫。

疫病持续了整整一年,十间屋舍当中,倒是有九间是空着的,几乎是一座空城。

一名肩上扛着只狐狸的江湖游医贡献出了他特殊的药方,可缓解红斑高热,又擅使金针,可唤醒僵死多日的病患。

临安城一点一点地活了过来。龙颜大悦,封给他“神医”的称号,并特许他直接入太常寺,为和安大夫,着金鱼袋、紫公服。

半年后,慕神医收到了镇江府捎来的书信,言说素心出嫁后,不出三月,夫婿便死于急病,如今已回了程家。过不了几日,程老爷又当面前来拜访。

“是老夫当初一时糊涂,活活拆散你们青梅竹马,这么些年来心中愧疚。如今素心已归,若蒙贤侄不弃,愿再结秦晋之好,不知意下如何?”

如何?能娶程素心,是他一生最深沉,最美好的梦境,如今竟然要成了真。他还能如何?

直到入了洞房,慕云生都还在恍惚当中。他立在洞房里,望着红烛垂下泪来,灯花跳动,哔剥作响。

新娘子端坐床边,桌上已经准备好了两只酒杯,是剖开的葫芦的形状,一旁的酒却不是女儿红,是一只通体透明的酒瓮,里面朵朵桃花起伏。慕云生犹如被雷电击中,愣在当场。

桃花酒。对的,是这个名字。可他为何会知道?

新娘子忽然来到了他的面前,自己抬手将盖头一掀,他只知道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眼角上翘,闪着翠绿色光芒,寸寸逼近,紧接着便尝到她唇上胭脂的滋味。是蜜糖一般的甘甜,叫人舍不得放开。

素心,素心。他的心抽泣着,喊着这个名字。即使是在大喜的夜晚,却也还是弥补不了内心的悲伤。

既然如此,便让他多梦一会儿吧。

慕云生跟素心的第一个儿子,名为含璋。

孩子满月的那日,慕云生摆下酒席,请了满堂的客人。他端坐在堂上,正在逗弄儿子脖子上的长命银锁,就有仆人来报,说是有人送了慕神医一份贺礼,一坛水晶瓮中的桃花酒。

慕云生一愣,便将孩子交回给素心,跑出门去,只来得及望见牛车的一角,伴随着碌碌转动的车轮,拐过街口,便消失了。

待他再回到堂中,桃花酒已经被打翻在地,遍地都是碎片狼藉。素心立在一旁,脸上凶相毕露,正在咆哮。他叹口气,过去顺手将含璋接了过来,又抚着她的手,直到她一点点重又平静下来。

接下来,他再没见过桃花酒。到七十岁上时,整个太常寺中几乎都是他的门生,老头子留下的针灸之术,叫他写成了《金针匮要》,天下传扬。素心跟他共生了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儿子都在朝中,所任皆是要职,女儿所嫁,也皆是天下望族。慕云生须发皆白,渐觉体力不支,便告老还乡,跟素心两个回到镇江故乡,重又修缮了败落的慕府。

这一年的冬至,又是大雪纷飞,慕云生却不知为何,定要夜里出去赏雪。素心百般劝阻,他仍是不听,独自披了披肩,拿了拐杖,兴致勃勃地要往山上去。素心哪里放心得下,只得遥遥地跟着。

慕云生走了一阵,停下了脚步,指着大雪掩埋下的一片树林:“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遇到你,便是在那片林中?”他抖索了半天,从怀里摸出一只破旧的狐狸皮手套来,多年反复的摩挲,上面的毛都掉落了不少。“你的那只呢?”

素心不语,也自怀中取出一只手套来,递了过去。慕云生将两只手套并排着放在一处,低头看着,慢慢地止不住地呵呵大笑。双肩都在发着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转身,将两只手套并排放在一处,举到素心面前:一只已经破旧不堪,另一只,却是崭新的,雪白的狐狸皮毛似乎还带着体温。

素心变了脸色,立刻便要去抢,慕云生将手朝上一抬,叫她扑了个空。

“素——不,芊芊,是你吧?”他双目灼灼,完全不像一个七十岁的老翁,逼视着她,“我当初在雪地之中,猎人埋下的扣里,救出来的小狐狸,就是你;心疼我生了冻疮,过来给我捂手的,也是你;半夜翻墙出来,跟我相会的,听我讲故事的,也从来都不是程素心,而是你,对不对?”

他捏着手中的两只手套:“这只手套如此之新,眼看是你现场变幻而出,来不及变旧,因此才露了马脚!”

从他叫出芊芊的那一刻起,素心便跪了下去,雪地寒冷,她却像是毫无知觉,一双碧眼只望着他,尖细的小牙咬着嘴唇,却是一个辩解的字都没有。

慕云生忽然想起来,真正的素心死在他针下之后,他日日买醉,好几次差点醉死过去,才有了手抖的毛病。然而每次醒来,芊芊都睡在他的胸口,护着他的心脉,手指上总又新添了牙印,想来是它气急了的缘故。也就是在那时,他身边出现了喝醉后才会出现的素心,许下了去桃花岛的承诺。

半生痴恋,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慕云生朝她迈了一步,伸手放在她纤细的脖子上,似乎随时都能掐死她。她却只是闭上了眼睛,眼角渗出一滴泪,又很快被寒风舔去了。

这只小狐狸用幻术将他密密麻麻地缠绕,修改了记忆,转换了人生,所为的,却只是想让他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如今眼下这一切,也是假的吧?”慕云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儿女们,我的那些个学生,连同这套新修的慕府——也都是假的吧?”

他每说出一个字,就感觉到身体又挺直一分,视野也清楚一分。等他说完这段话,头顶传来咔嚓一声,就像是摔碎了琉璃制成的酒杯。

重新回到二十四岁的慕云生抬起头来,只见碎裂了一角的夜空之中,挤进来一轮巨大的圆月,高悬于他们头顶,还在一分一寸地逼近。

雪地中,传来车轮碌碌转动之声。雪白的母牛拉着牛车远远而来,眉间依旧用胭脂画着一朵桃花。

“多谢你,赐我这一场繁华梦境,如今,也到了该醒的时候了。”他在芊芊的耳边轻声说,接着放开了她,朝牛车大步而去。

“朱掌柜的,我的桃花酒,可温好了?”

“这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做一个梦:一座名叫无夏的江南小城疫病横行,我行走在两侧躺满了病患的巷子里,给他们熬制药汤,隔离病患,眼看着他们一点点地好起来。朱掌柜的,这可是真的?”

牛车绣着桃花的雪白纱帘掀了起来,双髻的少女跪坐在原地,她整个面容都藏在阴暗当中,怀中抱着一坛水晶般透明的桃花酒,酒液当中桃花婆娑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