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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记(全3册)(41)

作者: 殷羽 阅读记录

首领慢悠悠地打马过来拾起枪柄,像是很享受这一刻。他旋转枪头,将她的血肉、骨头还有内脏,一点点地绞得粉碎。她咬牙切齿,却仍是在笑,双手握住枪柄生生朝内一拉,再猛地朝前一送,那长枪倒退回去,竟是将穷奇首领也当胸穿透了。

电光火石间,两人同时倒地。那首领被从马上拖了下来,一头摔在地上,面具摔碎了一半,眼见已经断气。

水母在一旁瑟瑟发抖,这便是最后了吧,它正想着,那只落在它身边的手,却开始一点点动起来。它目瞪口呆地望着饕餮将军。她倒在地上,一寸寸拔出了胸口长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洞口,伤口处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为……为何不肯死?!竟战到如此境地!”

她伸手在身边草丛中摸索,将水母一把捏在手里:“阳澄府那个大眼睛的信使?你叫什么?”

“八,八重缨。”

“你这眼睛倒还有些用处。”她躺在原地,一手将它高举,“替我看看,凇阳关下,是不是有一座小城?”

八重缨眨了眨眼睛。重重关隘之下,迷雾之中,隐约有一处青瓦连绵。

“那座小城,叫做无夏。有人在那里。”她语气温柔,“他未脱险,我不敢死。告诉我,那城如今可安好?”

“安,安好——”它刚嗫嚅着吐出这个词,便有万丈佛光从那小城中射出,青瓦上空,浓云聚集,有花瓣从云间散落,隐约有梵乐声声,竟是无比的平安喜乐。这副奇象只维持了几个心跳的时间,那佛光便瞬间收敛了,聚拢出一座佛塔,立于那层层青瓦之上。八重缨离得太远,只能望见无数细小的黑点正从佛塔旁边逃开,朝向他们所在的凇阳关,铺天盖地地飞过来。领头的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灵鸦,声嘶力竭地喊着:“佛塔已成,通天引绝!”

“黑麒王输了,黑麒王输了!我们回不去了!”

八重缨只听得身后穷奇军大哗,接着便是驳马长嘶,兵士惨叫,想必在彼此践踏,也不知道死伤多少。但它只望着身边的饕餮将军:竟有一行眼泪,从她面颊上缓缓而落,将那半边脸上的血污都冲得花了。她拖着层层铁链,从地上勉强起身,双手合十,朝佛塔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最后一次叩拜后,她久久没有起身,只将头顶在地上,双肩抽动如在哽咽。等她终于抬头,却双眼放光,有如燃烧的巨焰。束缚在她身上的铁链,一根接着一根地崩断了。

你们,全部,都要死。

阴影汹涌而出,将日月都吞噬殆尽。

所谓的酒旗,不过是用整根竹竿挑出来的一块褪色的蓝布,边缘都被洗得破烂了。

年轻的公子停住了脚步,掸动着柳青色直?边缘的尘土:“承认吧,你分明是已经迷路了。咱们这是第三次绕到同样的酒旗下面了!”他压低了嗓子,无可奈何地朝身旁的人说着。那是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梳着双髻,说话间隐隐露出虎牙。

“才,没,有!”她鼓起面颊来回答,红润的脸上一层桃子般的透明绒毛,“天下的酒旗长相都差不多!”

“是吗?也包括这家要倒不倒的破烂酒肆吗?还有旁边吹糖人的老头子?还有那个坐在左边摊子上吃汤圆的老太婆,每次我们看到这旗子的时候她都在,连她碗里的花生馅儿汤圆数量都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双髻的姑娘便抓住了他的手腕,所用力道惊人,竟让他的骨节疼痛起来。

她踮起脚,凑在他耳边:“常青,你有没有发现,既然我们已经是第三次看见那老太婆,为何她碗里的汤圆,这么长时间以来,竟全然完整,没有一只是被咬过的?”

他悚然而惊,也学了她的样子,悄悄地打量起他们身边的人来。这是一条青石铺就的街道,跟他们在绕圈子的时候所经过的所有街道一样一尘不染,连脚印和垃圾都见不到。此刻街上除了他俩之外,还有四个人:吹糖人的老头子,两个守在他摊前拍着巴掌的总角孩童,加上那穿着蓝布褂子,盘着雪白的发髻,正端了碗汤圆在吃的老太婆。

不,现在仔细看起来,那老太婆手中的勺子一下一下,只是舀着空气,而吹糖人的老头子,也只是反复将手中那只糖人举起来,再放下。

常青只觉得脊背发寒。

“既然如此,还找什么入口!”小姑娘拽着他便朝那家挂着酒旗的破烂酒肆走去,一脚踢开门板。酒肆内光线昏暗,原本充斥着划拳和交谈,此刻却都忽然安静了。桌上的碟子里堆满了花生、毛豆,但它们都还是完好的,没有被人剥开过。酒客们齐齐望向他们,只有柜台后面卖酒的伙计背着身,还在费力地擦洗着什么,肩膀一耸一耸的。

小姑娘直接走过去,将手里的包袱朝柜台上一扔,几只罐子从里面滚出来,叫她按住了。

“好久不见了,八重。”她随意地打着招呼。

那伙计缓慢地转过身来。他头顶缠着头巾,身着杂役的衣服,脸颊圆滚滚的,额头朝外凸起,正中却只有一只硕大的眼睛。

小姑娘将包袱里的罐子一只接一只地摆在柜台上:“山西陈醋,湖北嫩姜,平江紫苏。如今,我这里一样样都备齐了。”

她将两手撑在脸下,胳膊肘顶着柜台,虎牙晶莹闪亮。

“去告诉你家主公,我朱成碧又来吃他了。”

常青之前曾经以为,人生中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欠了某个绝对不能欠的人三百两银子,从此被她呼来喝去。但是现在,当他扛着朱成碧在复杂得如同迷宫般的巷道间奔跑,身后被一群疑似僵尸的人紧追不舍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

短短五日前,他俩还身在一百多里之外的无夏城。按照惯例,一入秋天香楼二楼的圆窗上便早早挂起了月白色的窗帘。无夏城绝大多数人都只道是朱掌柜为了寻找更新奇的食材,出游去了。只有常青跟贴身的两个婢子知道,她哪里都没有去,就在莲心塔对面,那层月白色的窗帘之后,整个人都瘫在湘妃竹制成的美人榻上,沉沉睡去。

短则数十日,长则一两个月,她迟早会醒来,睁开眼便去寻那佛塔。佛塔能去哪儿呢,还不是就在她的眼皮底下,窗帘外面,静静地立在这一年第一场纷飞的细雪里。

常青初到天香楼的时候,曾经被她这不吃不喝的睡法吓了一跳,后来也慢慢习惯了。既然她一时半会不会醒来,他也乐得清闲,吩咐樱桃跟翠烟两个婢子打扫清理,晾晒被褥,自己却搬了桌子,在朱成碧的榻前摆开了笔墨纸砚,准备画她睡着的模样。

他选了只银毫,沾了墨,第一笔便勾出她细腰上垂下的腰带,接着是肩膀的曲线,圆润的耳垂。正换了只笔,准备去点眉间的那朵桃花,却听得她在对面说:“凇阳关下的枫树,如今又该转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