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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记(全3册)(18)

作者: 殷羽 阅读记录

身后的门忽然开了,室内风声呼啸盘旋,香烛岌岌可危地颤动起来,他手中的香倏忽之间便熄灭了。

来人正是周广萍的母亲周夫人。她虽是五十岁上下的人,但保养得宜,肌肤光滑,眼角一丝皱纹也无,看起来竟如同只有三十多岁。饱满的面容上一双凤眼,配着剑眉更显英气逼人。满头黑发被挽成了同心髻,插满珠翠步摇,两颗鸽子眼睛般大小的北珠湛湛生光。两个瘦小的婢子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左边的那个万分小心地托着她的左手——竟然是只通体用银子打造的假手。她在堂内站定,也不说话,只朝左右望了一眼,见了他,这才喜笑颜开地道:“我儿,原来你在这里!——你为何叹气?”

周广萍虽身材高大,此刻却如同孩童一般,也不敢回身,只低着头犹犹豫豫地说:“舒世叔又来函,说是在江陵替我寻了份差事,出任武县尉……”

“不行!”周夫人一口回绝了,“那边离无夏太远,路途上又有蚊虫,盗匪猖獗,你身子精贵,万一染了病,身边无人照应。”

“娘~”他有些急了,“孩儿怎么说,也算是个挂着名的武状元,总这么在家里闲着也不象话。江陵还有祖父祖母在,却也一面都没有见过。以前还能上街上走走,如今却是连门都不能出----”

周广萍忽然住了口,他的后背上升腾起冰冷的触感,是周夫人在用那只银手缓慢抚摸。

“你是娘的命根子。”她柔声细语,声调里却充满威严,“一天看不到你,娘就吃不下睡不好。这世上到处都是危险,你叫娘怎么放心让你出门?”

“娘!”他心一横,转过头发狠地说,“眼前这幅,真的就只是一幅湘绣吗?”

有一个瞬间,他与她双目对视,周夫人的眼中,隐约露出狠色,那一对儿北珠在她头顶流动光泽,有如暗中闪烁的虎眼。他终究还是败下阵来,狼狈地移开了视线。他娘厉声喊起来:“跪下!”

他的膝盖自己就软了,扑通一声跪下去。

“你是周家一家之主,怎能如此任性?无论如何都想要出去?如今你长大了,翅膀也硬了,就敢如此忤逆我?”

“孩,孩儿不敢。”

“当着你父亲的面,我且问你,当初是谁用这只手,从虎口中换来你的性命?”

周夫人右手抚着胸口,气也喘不上来,将那只银手直直戳到他面前,几乎就在他鼻子下面。他不敢再看,紧闭了眼。

“是,是,是,娘,娘,娘。”

他又开始结巴了,就像之前无数次和娘抗争时一样。周广萍直挺挺地跪着,心里一片冷冷的绝望。周老夫人喘了一阵,又过来整理他的衣领,语气也缓和了:“娘知道,自从芳华死后,你便一直不开心。”

娘的语调一软,他的心也软了,抬眼见她眼角,皱纹密布。这些年来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无论如何,母亲始终是对他倾心付出,毫无保留。园中命案接二连三地发生,想必也并非她所愿意看到的。念及此,他不由得哽咽起来,回道:“瑞芳,她的名字是瑞芳。”

“我知道。”她挥挥手,像挥走一只苍蝇,“什么瑞芳啦,瑞雪啦,都一样。总之,你就是因为身边无人,所以才总是活手活脚地呆不住,老想往外跑。这一点娘早想到了——鹂语?”

一直帮她托着银手的婢子应声朝前走了一步。

“从今以后,鹂语便是你的妾室了。虽说是妾室,但你也需得看我一两分薄面,善待于她。”

周广萍如五雷轰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鹂语得了这个时机,乖巧地过来肩并肩跪在他旁边。

周夫人喜滋滋地看着他们两个:“今日且先圆房,过几日,我给你俩办正正经经的喜宴!”

圆房之事是万万不可的,周广萍在自个儿卧房门前徘徊多时,终于打定了主意:到时候便推说自己身体不适。这个婢女他之前从未正眼瞧过,只知道她身材瘦小,眉眼纤细,手腕骨节突出,沉默寡言,并无过人之姿,就算自己明言嫌弃,料想她也不敢作声。

推了门进去,屋里却没有掌灯,隐约见有人坐在床边,低了头,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他整了整衣裳,朝前迈了一步,作揖道:“鹂语姑娘,我——”

斜地里一样坚硬的物事瞬间刺来,生生顶在他的喉咙上,他的胳膊被人顺势一扭,整个人朝前撞去。挂着层层帐幕的雕花红木大床吱呀一声。

“啊呀,公子轻些!”制着他那人发出响亮的娇媚之声,却是鹂语。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他关节被制,一时不得脱,抬头去看那坐在床边的,却也是鹂语,正垂着一双眼,笑吟吟地看他。

怎么回事!他大惊之下,便要挣扎,身后的鹂语凑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四个字:“你娘在听。”

这四字一出,周广萍立刻安静了,鹂语见他不再反抗,也放了他,两人翻身坐起,俱在帐幕之中,几乎呼吸相闻。周广萍看不清她容貌,只听得她放声说着:“鹂语本为婢女,自知难配公子,如今既已成事,还请公子怜惜……”

与此同时,鹂语将原本顶在他喉咙上之物握在了手里,阴暗中有细小宝石闪烁,却原来是根发钗。她手持发钗,用尖端在他掌中写下一个字:“逃!”

自周广萍成年之后,这个字时刻在他心中盘绕,却从未被任何人亲口说出过。他半是惊喜半是疑惑,想要握住她的手,却扑了个空,只有那个字的灼痛还在他手心烧着。

“鹂语告退。”她轻声细语,“今夜,便由这床头的人偶陪伴公子吧。”

那夜过后,鹂语改换了发式,梳起了少妇式样的发髻,却还是如往日般沉默寡言。那日忽然出现在他卧房的替身人偶,天亮时也自动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虽已圆房,但并未举办喜宴,所以鹂语还跟以前一样,住在婢女们的下房里。周广萍却总是按耐不住,要寻各种由头去找她。

接连有十多天,整个周家都在为了即将到来的喜宴做准备,所有的婢子都被发动起来,刷洗的刷洗,采买的采买。库房也都被打开,一批一批的锦缎、珠宝、花瓶、家具,都被运了出来,好在宴上使用。他去的时候,鹂语正跟其他婢女用海盐擦着几只铜壶,见他来了,也不理,别的婢女都向他行礼,唯有她低头坐在那里,扭了身只顾着擦手里的壶。

周广萍也不以为忤,主动跑过去坐她身旁。

“别擦了。”他凑她耳边,吹气在她耳朵上,“再擦,这壶就能当镜子用了。”

鹂语没作声,只缩了缩脖子。倒是旁边的几个婢女笑开了。

“罢罢罢!我们几个若再不走开,未免也太不识情知趣了。”

“从未见公子如此性急过,这几日都耐不得?”

打趣归打趣,婢女们倒是真的出了房,临走还体贴地带上了房门。周广萍待得那些脚步声尽都远去,又小心地贴着门缝听了听,确定无人在外面,这才松了口气。一回头,鹂语已经抬起头来,细长眼睛中笑意闪烁,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