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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记(全3册)(173)

作者: 殷羽 阅读记录

领头的白狼一只眼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它奔跑着,最终朝空中高高跃起。

它闪亮的尖牙,是士兵们眼中最后所见之物。

从今往后,你是我查干族的子孙,你的族群将与你同在/若你狩猎,有山神护佑着你/若你行路,兄弟将与你同行/金色的神火自天而降,照亮你的未来/无论你身在何处,都将永不孤独。

——《那奴山查干族祷词》

第二章 醉朱颜

烈日和沙暴轮流拷打着他,即使如此,他还是紧紧闭着嘴,含着那个名字,不曾吐出。

就在二十个日出之前,阿克力还是刚刚继承了家族秘密的年轻酒商,满怀希冀,雄心勃勃。他率领着由二十五只骆驼组成的队伍从碎叶城出发,踏入了沙漠…然而三个日出之前,沙暴追赶上了这支胆敢入侵它领地的队伍,夺走了一半的骆驼,而干渴和对茫茫沙漠的恐惧则击溃了剩下的人。

只有阿克力还想要继续前行。其结果是他被绑在一头老骆驼身上,放逐进了沙漠。现在的阿克力一无所有,满面尘土,奄奄一息。可他依然含着那个名字,就像含着最后的希望。在干渴所造成的意识模糊当中,它犹如琼浆一般滋润着他,带给他慰籍和勇气

醉朱颜。

世上的葡萄酒有成千上万,可只有一种,叫做醉朱颜。

传说,很久以前,尘世之中并无葡萄生长。这种如同玛瑙般珍贵的果实,只生长在昆仑山上,被西王母视作珍藏。可有一只名为饕餮的凶兽横行无忌,肆意妄为,竟闯入了西王母的果园,除了自己偷吃之外,还叼了整整一串,也不知道是想要带给谁,从昆仑山一路飞回了长安。

它嘴里的葡萄沿途掉落,在神州大地的各处生长起来。其中一颗便落入了阿克力身在的这片沙漠。

那葡萄种子在这极为干旱之处,居然也寻到了水源,拼出了一线生机。由于缺少水分,用这种葡萄酿成的酒,除了芳辛酷烈,更有沁人心脾的甘甜。

“可没有人……没有人知道,那株葡萄树,究竟……在何处……除了我,现在只有我……”

阿克力趴在老骆驼背上,喃喃着。

这珍贵的秘密在阿克力的家族代代相传,却没有人真正动过去寻找的心思。醉朱颜的产量虽少,又被鸣沙镇的镇民牢牢把控,可每年还是曾经能有二三桶售卖。既有现成的酒可以买,又何必去冒性命危险?

然而渐渐地,售往碎叶城的醉朱颜越来越少,近几年甚至绝了迹。城中甚至在传说,那株给鸣沙镇带来繁荣,也给附近的荒漠带来生机的葡萄树已经枯死。

可阿克力不信这个。

从孩提时代起,他便常常听着关于醉朱颜的歌谣入睡,不止一次地在梦中见到那株神奇地生长于沙漠之中的葡萄树:延绵的沙丘之下,彼此缠绕的枝条铺天盖地,生机勃勃。残阳灿烂如血,如锦绣绸缎,在它的衬托下,整株葡萄树就像是一场绝不该出现的天国幻象。就像此刻,忽然出现在他眼前的景象一样。

阿克力张大了嘴。

他从骆驼背上摔了下来,脸朝下摔进了沙子里。

可他又很快爬了起来,手脚并用地朝前爬了一阵,接着索性跪了下来,仰面朝天,嘶哑地笑着:“在这里……真的在这里……”他回身,拽着那只表情呆滞的老骆驼,“来啊,来啊,我们找到了……”

一开始老骆驼只是站在原地,精疲力尽地望着他,紧接着,它却猛地睁大双眼,原地高高地跳了起来。

阿克力手中一痛,被拽断的缰绳粗暴地擦过手心。骆驼喘着粗气,头也不回地跑走了,只留下一阵飞扬的沙尘给他。这是怎么了?他心中疑惑不已,忽然被一阵冰凉的恐惧感扼住了咽喉,缓缓地朝骆驼原先所望着的方向转过身去——在葡萄林茂密的枝叶之下,站着位窈窕的妇人。她披着艳丽的鲜红面纱,手腕和脚踝上是重重叠叠的金镯。

阿克力松了口气。他认出了那高耸的云髻和面纱下碧绿的眼瞳。那瞳孔是竖立的,并非人类所能具有。

阿克力朝她合十而拜,女子的面纱动了动,似乎也在朝他回礼。她是伽陵频伽,佛前的妙音鸟。据说她们歌声婉转动人,是商人和旅客的庇护者。妙音鸟碧绿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望着他朝一串玛瑙般的葡萄伸出手去——触手却是虚空。

阿克力迷惑起来,再度在空中握紧了手指。结果仍是一样。原来如此。他明白了,为何醉朱颜越来越少,甚至在碎叶城绝了迹。

必须要回去,必须要告诉其他人……

他的耳边隐约响起了歌声。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在断断续续地唱着一支单调的曲子。

还有振翅声,非常贴近,就在他的身后。

他转身便想跑,想要大喊,事实上却只来得及发出几声含糊的呻吟。尖利的鸟喙从身后贯穿了他。剧痛袭来,天与地瞬间颠倒了,沙地升腾起来,重重地砸在他肩上。

妙音鸟碧绿的眼瞳自上而下地凝视着他。

阿克力哽咽起来。

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听到了更多的振翅声。

怀抱重剑的年轻人站在山寨门口,死气沉沉,就像是一团不祥的黑云。

那重剑有一掌来宽,缠满画着符咒的布条,连一丝锋芒也不曾泄露出来。它的主人身着朱红滚边的黑衣,双手也缠满了同样的布条。这人明明生有一对颀长俊秀的墨眉,唇色妍丽犹如女子,却跟那剑一样,浑身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就在他的脚底下,是被他刚才一剑削成两截,垮塌下来的山寨大门。

面对着一脸惊愕,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山贼守卫,他只说了五个字:“蔺长生何在?”

回应他的是拔了刀同时从不同方位冲上去的四个山贼。刀光闪烁,彼此交错,眼看就要在他颈前汇聚。

年轻人很轻地叹了口气。

山贼们冲上来的时候,他就开始慢条斯理地解着左手上的布条,终于在最后一刻完全解开,朝正前方摊开了掌心:只听嗡的一声,像是有钟罄长鸣,余音不绝。一枚金色的纹章自他掌心当中浮现,停留的时间刚好够人们看清那是只独角的金毛犼。那犼怒目圆睁,紧接着以排山倒海之势呼啸而出,才慢慢消散了。

山贼和他们的刀都被冲得七零八落,爬起来时抖着脚:“赏,赏金猎人……”

也有胆子大点儿的,捡了刀,鼓起勇气质问年轻人:“巡,巡猎司给了你多少钱,叫你来对付我们?”

五百年前,莲灯和尚以身化塔,镇压住了黑麒麟,可如今仍有当时遗留下来的凶猛妖兽危害一方。官府虽设有巡猎司专职捕捉和镇压,但终究人手有限,干脆针对妖兽的等级开设了不菲的赏银。如此一来,便有不少武艺高强者成了赏金猎人,以捕捉妖兽为生。

能吞下飞龙的金毛犼,是他们的纹章。

“你们不值钱。”年轻的赏金猎人直截了当地回答,“如果不是你们昨天劫了蔺长生,谁会来捕猎一窝黄鼠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