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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记(全3册)(16)

作者: 殷羽 阅读记录

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冷笑连连。却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呆子,伸长了手想抢他腕上的金铃。他一翻身,将他压在下面,勒住了脖子,“既然如此,小老儿我就亲自动手……”

他的话顿住了,一样坚硬寒冷之物顶在了他脑后。

“你最好乖一点。”鲁鹰愤愤,“老子今天居然被两个毛头小子给耍了,心里正窝着火呢!”

徐若虚在林间奔走,手中举着那金铃,心急如焚。终于远远地望见折断枝叶的枞树间,站着那个高个子的少年,正朝脚底的某样东西垂着头。那是谁?徐若虚越接近,越觉得心跳如鼓。那少年听得有人接近,朝他转过脸来,动作僵硬,冷冰冰的一双蓝眼。

“住手!”徐若虚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举起手中金铃,“你得听我号令,放开……他……”他终于看清了对方脚底的那样东西,看清了被从胸口活生生撕裂开来的身体、折断的手臂,看清了溅满墨色血液的、仅剩的头颅。那头颅上,还凝固着一个最后的微笑。

徐若虚,我很喜欢徐若虚。

徐若虚跪到地上,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他望见那驼背的老头从林间奔出朝自己逼近,手中一枚利刃闪光,但却像是和他毫不相干。阿零死了。他只是疯狂地想着这个念头。死了,被活活地撕裂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眩目的紫色电光从雨云中贯出,顺着老头高举的手臂一直穿入地下。几乎在同时,一枚箭矢贯穿了他的胸口。徐若虚呆呆地看那老头踩在自己假死时倒下之处,浑身冒着青烟,晃了两晃,一头栽倒。他知道自己死里逃生,却没有半分欢喜。

“阿零。”他喃喃,仰面朝天。雨云当中,有冰冷的液体滴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

“主人。”一个陌生的声音却给了他应和,是那新的蜂王,他将手放在胸口,朝他单膝下拜,低着头。

徐若虚站了起来,一把将金铃从手腕上摘了下来,像被烫着了一般,“谁,谁稀罕做你的主人?!”

那新蜂王不回答,站起来,一步步朝他逼近。徐若虚眼见那对冷冰冰的蓝眼越来越近,转身想逃,却被抓住手腕,从背后抱住了。

“徐若虚。”蜂王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闷闷地喊。

“……阿零?!”

“啊。”他放了他,又伸出手来,将他脸上的泥一点点都擦了,“是我在这里。”

这是你从未尝过的滋味。

你就跟之前的我一样,从出生就在蜂巢。不知道美酒的甘甜,不知道醋糜的酸。你不曾活过、微笑过、被人守护过,不知道不离不弃意味着什么。

你永远无法抵抗的。当我将这一切灌进你的感官,当我的身躯被摧毁,我的记忆却将被保留,还有我想要守护他的心愿。这是重要的,值得去守护之物。

替我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的脸。

“……我说怎会聚云落雷,却原来是常公子搞的鬼!连这整片树林,都是你画出来的吧?”

“若不是鲁教头干涉,那俩孩子早就把驯蜂人引入落雷区,也不会有后面这些事端。”

“你若肯早点告诉我……也罢,想也知道你绝不会告诉我的。那么,你将他们连人带画送去了哪里?”

常青眯起了眼睛,“这个嘛,我为何要告诉你?”

一旁装饰精美的牛车中传来女子的嬉笑。

“还请公子转告朱姑娘:那毒蜂涉嫌刺杀翰林院学士,无论如何,鲁某都会追查到底!”

牛车的车帘掀开,徐疏影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表情下了车,“鲁教头,久见了。劳烦你担心。”

“都说了,那点蜂毒只能让人麻痹,根本不能杀人的。”朱成碧跪坐在一张乌木描金的案几之后,面前摊开着一幅画卷。“我一直想知道那蜂毒的味道,刺杀就发生在天香楼外,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时机!”

鲁鹰回忆着当日,因为天气炎热,朱成碧还特意派了翠烟下楼,将天香楼的厅堂提供给他放置徐学士的遗体,当时他只道她是好心,甚至也不避讳死人影响将来的生意。“原来你调了包!”

“什么调包,我可是救了徐学士呢!”

“是,要多谢朱掌柜,还帮助徐某完成心愿,如今心愿已了,徐某感激不尽。”徐学士朝帘内长揖到地。

“对外假称徐学士已死,好让北狄人罢手,那玄蜂也能得到自由。没想到那蜂仅剩一只,养了多日,却日渐衰竭。”朱成碧两手支在下巴下面,碎碎念道:“我本来打算扔了,结果小书呆子养出感情来了死不肯放手。于是我就想,借此钓出那驯蜂人来,要是能得到那金铃,岂不是想要多少蜂毒都可以……”

“咳咳!”常青在一侧咳嗽起来。

朱成碧忽然就泄了气,趴在案几之上:“好嘛,好嘛!从今往后再不用这么危险的调料就是了嘛!!可惜到最后,那金铃也没有到手,却给了小书呆子……”

徐疏影站在一旁捻着胡须,温和的面上难掩得意。鲁鹰瞪着眼,自他们脸上一个个看过去。

“这他妈原来是个局!”

大梁崇安七年,无夏城外西南十五里,晴空落雷,耀数十里,村人有围观者,皆言山林被焚,虫鸟死伤无数,翌日竟丝毫无损,不亦奇事乎。

第三章 掌间珠

风暴忽然停止了。

死里逃生的人们惊魂未定地抬头。之前在风暴中,他们死死抱住横木、帆索、折断的船舷,连手被割破了也不敢放,现在终于犹豫地松手,尝试着在倾斜了的甲板上走动,朝四周张望。笼罩着他们的是彻底的死寂,之前呼啸的狂风和愤怒的海浪便如同一场噩梦。在他们的头顶,布满巨大墨囊一般的黑云,唯有一侧的天穹出现了缺口,露出陌生的星座和晴朗的夜空。

“得救了,我们得救了!”领头的水手喊道。

其余的水手纷纷响应,唯有两个人不曾应答。一个是这艘“承远号”的船老大,正是他率先发现了逼近的风暴,指挥着大家卷起了帆索,扣好帆角,夹紧船桅,钉上船舱的扣板。也正是他将自己绑在了舵盘上,带着众人在铺天盖地砸下来的雨水中一路闯到了这里。此刻他却像疯了一般挣开绳子,扑在罗盘上。木制的航海罗盘上立着个黄杨木雕的铁拐李,笑眯眯地朝前伸直了一只手臂,它原本应该替大家指出南方,现在却喝醉了一般在原地打着转。

“别庆幸得太早了!”船老大大喊,“我们在风暴眼里,唯有在这里是宁静的,但它还在!”

一道道紫铜色的闪电不时在墨云之间出现,照亮造型狰狞的云团。狂风低吼着,如同不怀好意的野兽,它暂时地退了下去,却从四面八方围困着这艘船。水手们都沉默了,回想着刚才在风暴中的一路颠簸。已经残破的船,还能再闯得出一条活路吗?

另一个一直保持沉默的人,却在这时站了起来。这是个邋里邋遢的流浪汉,头发盘结,身上衣物油腻发亮。当风暴降临,水手们都在为了活命而前后奔忙时,他却一直在甲板上盘腿旁观。承远号上运的是无夏城凤和楼的青梅酒,要从海上运到泉州去的,被风暴一袭,绝大部分都跌入了海中。其中一桶从高处摔了下来,正好砸碎在这流浪汉身边,他索性将脑袋都埋入了酒桶中,将那剩余的青梅酒混同着雨水海水,喝了个痛快。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挪动过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