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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记(全3册)(147)

作者: 殷羽 阅读记录

这家伙毫无愧疚,并且以此为乐。

可他居然以为他是可以信任的,还将银镯和小璇的命,一并交给了他。

害死小璇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千帆自己。

而眼下,他居然又一次梦到了小七。

他梦到自己蜷缩着身体,脸侧贴着潮湿的泥地,面前一团跳跃中的篝火,正在噼啪作响。而小七就坐在火边,手中拿着那只银镯,用手指轻轻地拨动着上面的长命锁。

他如今身量十足,已经是清秀的成年男子了。这倒是从未出现过的事情。之前沈千帆所梦到的,都是当年的小乞丐。他也只记得,小七当年的样子。

“小七,”他含糊出声,“你终于肯回来了吗?”

这句话让男子全身都颤抖起来。有一瞬间,沈千帆甚至怀疑他会当场裂成碎片。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回答道:“你让河水呛糊涂了吧,沈公子。”

这欠揍的语气让沈千帆彻底清醒过来,终于认出了眼前这人。

“顾新书!”他想要爬起来,却觉得异常虚弱,胸腹之上犹如压着团烈火,又沉又痛。

“你最好别乱动。”顾新书将镯子收了起来,“之前为了救多多,你撞在了礁石上,怕是伤了脏腑。”

没错,沈千帆现在想起来了。果然是上辈子欠了这个小胖子的!

他恨恨地朝旁边瞥了一眼,就见钱多多也躺在篝火旁边,睡得人事不醒。他回想起自己刚才在水里捞人的辛苦,不禁仰天长叹:“早就说过了他得减肥!”

“你已经拿走了多多的金蚕,其实并没有必要舍身相救。”

“顾夫子对我一向有误会。”他扯了扯嘴角,“我虽习惯骗人,但并不习惯看着人死。”

“……说得对。”顾新书垂下眼,看着他自己的手,“千面公子的手确实是干净的,并不曾沾过血。”

“还有……顾夫子……那银镯是我的。”沈千帆越来越觉得昏头转向,用最后一丝清醒说。他从艄公的孙女手上顺走了银镯,却留下了一枚金叶子作为补偿。它让他想起了小璇。

“是你的东西。”顾新书点点头。

那一刻他们身边跃动着篝火,头枕一川流水,眼前漫天星光。而他的语气如此郑重,仿佛许出了一生一次的承诺:“迟早会还给你的。”

接下来,沈千帆却陷入了高热和昏迷。

肩上的刀伤浸了河水,又肿又烫。腹部硬得像是块铁板,一按就是剧痛。相比之下,他还宁愿昏睡过去比较轻松,可总也睡不踏实,总是断断续续地醒来。

有一次醒来时,钱多多蹲在他身边,眼圈有些发红。他认为小胖子是因为猛地听说自己是家里人养来养蛊的,一时无法接受,便安慰他说,无论如何,他都是钱家小少爷。他在钱家时看得仔细,长辈对他的好,大约也含有愧疚,却不似作伪。

钱多多摇了摇头,用手背擦着眼睛:“不是为这个。沈叔……”他低声道,“你骗了我,可你也救了我,我不明白,你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也不知道。”沈千帆苦笑,将金蚕托在手心里还给了他,“你也不必替我担心,是我咎由自取。”

他再次昏了过去,再醒时,看着他的人换成了顾新书。

“你快要死了,沈千帆。”

沈千帆扯着嘴角,勉强做出笑容:“你还真是……诚实,就不肯说句谎话……哄哄我……”

顾新书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

“罢了……我知你在船上……肯骗那些疯子,已经算是破了例了。”他咧嘴一乐,“能让顾夫子……撒上一句谎,我这辈子也算不虚此行……”

他的视线模糊起来,身上一阵一阵发寒。

“你不能死。”顾新书垂着头看他,可他已经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废话。沈千帆想,老子也不想死啊,老子还没有搞清楚你到底是谁,还没搞清楚白泽眼纹究竟是什么鬼玩意儿……

“我不会让你死的。”黑暗和寒冷之外,有谁信誓旦旦地说。接着便有一样东西被塞到了他的嘴里。

软软的,像是块肉。

他原本是不肯吃的,可塞给他那人意志如此坚定,非要他一点一点将它嚼碎了吃掉,才放他昏睡过去。

再睁眼时,沈千帆很是花了一番工夫来确认自己在哪儿。

绣着桃枝的薄绢窗帘,身下雪白的软榻,空气中浓郁的芙蓉薰香,窗外正对着的莲心塔。

他怎么不知不觉地到了天香楼里,朱成碧的地盘上?而且所有的伤病都一扫而空,连肩上的伤口都愈合了?沈千帆满心狐疑。

幸好有一对双胞胎婢女过来照看他,还给他带来了零嘴儿。

“公子辛苦,这回总算是顺利完成任务,带来了金蚕。”穿桃红色褙子那个笑眯眯地说。

“我家姑娘知道公子素来嘴里不能闲着,特地叮嘱我们送葡萄干给你,”穿翠绿色褙子的婢女补充道,“是昆仑山产的。”

……她倒是了解他。沈千帆不由回想了一番自己当初是如何被鲁鹰一路追捕,错误地躲进了天香楼。他原本以为这就是间普通的食府,掌柜的又是名少女,相当好骗——谁能料到这小姑娘会是莲灯和尚当初的坐骑,凶兽饕餮呢?

真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尤其是他不仅被她抓住,还得任她驱使,去钱家骗金蚕蛊……

沈千帆越想越觉得自己亏了,做了白工,索性抓了一大把葡萄干往嘴里扔。反正不吃白不吃。

“跟我一起那俩人呢?”他边嚼边问。

“身带金蚕的小公子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呢,另一位么……” 婢女现出迟疑神色。

神奇的是,沈千帆却听见另一个女声,在他脑中言道:“姑娘说,那是白泽的奸细,手上有无数的人命,正在审问呢。”

沈千帆差点被葡萄干给活活呛死。顾夫子虽然迂腐了些,古板了些,但要说他害人,他却是不信的。

沈千帆跑过去的时候,首先望见的便是弥漫在整个室内的阴影,粘稠沉重,犹如有形之物。顾新书苍白着脸跪在阴影中央,白衣上是斑斑血迹。

一具只剩下骨骼的兽脸在他身后,尖利的犬牙咬住了他的一只手臂,还在一点一点地用力。

“我再问你一遍,白泽何在?”朱成碧站在阴影一侧。这只外形是少女的凶兽,如今再不复往日的活泼明朗,反而燃起了一对金眼,声调中隐隐带着咆哮。

顾新书咬紧了牙:“不知。”

兽牙顿时咬得更紧了。更多的鲜血滴落下来。

“等一下!这其中必有误会!”沈千帆冲了过去,接着指着顾新书喊了起来:“咦咦咦咦咦?顾新书你有对兔子耳朵?你原来是只兔儿爷吗?”

顾新书的脸顿时就黑了。比被严刑拷打的时候还要黑得多。

“什么兔子?他是如假包换的讹兽!当初就是他,在天亮之时骗开了城门,害得汴京城破,金兵屠城。”朱成碧道,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翘了嘴唇一笑,“不过,他对你倒还真是不错。连腿上的肉都舍得割下来喂你吃了,甚至不惜自投罗网,向我天香楼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