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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记(全3册)(100)

作者: 殷羽 阅读记录

岂止是双眼模糊,她已经看不清东西,连手中的玉碗,都一会儿变成两个,一会儿又恢复成一个。

要放弃吗?可她还没有找到所有人。阿爹,她还没有唤回阿爹。

宋紫檀重新站了起来。每挪动一寸,都消耗着她仅存的体力,但她仍然是将那碗百家饭高高地举过了头。

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事情。只有这么一件,小小的事,但却是我拼尽全力,所能点亮的、最亮的灯火。若你看到,若你知晓,请你回来。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阴暗的山林之中,刹那间,光芒四射。

金眼的少女张开了嘴。那嘴越张越大,边缘遍布利齿,内里竟然隐约有星光闪烁,犹如一面罩下来的幕布一般,将她跟常青面前的妖兽一裹。

顷刻间,原地便只剩了烟尘。

她打了个嗝,喃喃道:“不好吃。还是饿。”

接着扭过头去,一口咬在了山壁上。这一口撕扯下来几乎半边山壁,顿时激起了山崩,一时间泥流滚滚,石砾飞溅,朝立在吊桥旁边的两人席卷而下。

宋紫檀躺倒在地,正在失去意识。

最后残存的一点触感里,似乎有巨型的野兽,在她耳畔嗅着,舔着她的脸,想要将温暖传递给她。

“阿……爹……”对不起,对不起。她奋力想着,可再也睁不开眼睛。

重新成型的黑犬们围成一圈,朝着圈子内部低着头。那个唤他们的名字,将意识和身体都重新还给他们的少女躺在中央,胸口的魂火已经完全熄灭了。可最大的那只黑犬还在一遍一遍,耐心地舔着她的脸。

幼小的黑犬在旁边呆呆地坐了一阵,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它也靠了过去,张开嘴。

有一颗细小的“银吼”飞了出来,撞上少女的胸口,砰的一声,便熄灭了。

它像是不肯放弃似的,接着张开嘴,吐出了更多萤火般的魂火,朝着少女的胸口汇聚而去。其余的黑犬像是得到了启发,纷纷张开了嘴。

既然萤火是散落的魂魄,那么,如果聚集足够多的萤火,是否能够重新点燃熄灭的魂火?

一百个的祝福,一百朵萤火,渺小的力量,最终汇聚成一朵拳头大小的火焰,在无数双黑眼睛的注视下,落入已经冰冷的少女的身体。

它们等待了很久,久到皮毛上都聚集起了露水。

直到少女终于猛地一颤,重新开始了呼吸。

石流挟裹而来,常青想退,却发现身后就是深渊。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之前已经望见,对面的云游僧试图跃起,登上一只姑获鸟的背部,那只姑获鸟却在半空中叫人斩成了两截,导致他重又掉落回石流之中,被挟裹着,坠入了桥下的深渊。

虽然白泽未必能这么容易便被消灭,不过,总也算是拖了个垫背的。他乐观地想。这一松懈,原本还在啃着山壁的假朱成碧一愣,瞬间便消散了。

此时石流已经寸寸逼近,他再无容身之地,干脆扭头,朝深渊中一跃而下。

不出他所料,那斩断姑获鸟的人踩在崖壁上,朝他弹了过来,在半空当中,将他一抱。

她盔甲上的红缨鲜艳夺目,扫在他脸上。带红妆的金眼近在咫尺。

“呃——”虽然早就料到,但真的见到和料想完全是两回事情。朱成碧的风寒未愈,但她如果要跟白泽的姑获鸟抗衡,就得化出饕餮将军来。而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一向比较擅长对付朱成碧,却不太晓得如何应对饕餮将军。

“刚才那是什么?”她带着他在崖下寻了处凸起的山石,以躲避那还在滚滚而下的石流。

常青没来由地一阵心虚:“那,那是我画的你……”

“你?”饕餮将军皱起了眉毛,打量着他。

喂,只是风寒而已,不会失忆吧?

“我想起来了。”她点点头,将右手的长刀翻转过来,紧贴着他的耳朵,插入了山壁。

“段清棠。”她贴着他的耳朵,低低地吐出一个让他完全猝不及防的名字,“汝为何在此?”

常青只觉得胸口一甜,几乎要喷出一口老血来。可他还没来得及发作,饕餮将军便打了个喷嚏。他眼睁睁看着她在一阵烟雾当中,恢复成双髻少女的模样。

“汤包,原来你在这里!”她过来揪着他的衣襟,眼泪汪汪,“为什么这些姑获鸟一点儿也不好吃,全是墨水味儿!跟我之前在蓬莱吃的叫花姑获完全不一样!”

“……除了吃你还知道些什么!”

绍兴五年,无夏城富商宋某得唐时玉碗,趋之者众,许以高价,宋持碗不出。时人不齿,或言其欲以奇货居之。九月初三夜,九头怪鸟袭宋府,府中无人生还,碗亦不知下落。数年后,有人于苍梧山见少女持一碗,夜光湛湛,可穿林透室,不知是否为宋家旧物。

第三章 杨枝露

少年在夜间急急奔跑,穿过阴森的长廊。

在他手中,是一根即将枯萎的杨枝,只有顶端还残留着最后一片绿叶。他捧着这杨枝,犹如捧着珍宝,满心欢喜,连眉骨上新裂开的伤口,都快要感觉不到疼痛。

长廊两侧的柱子上,盘着蛇形的雕塑,它们吐着信子,自半空中冷冷地注视着他。长廊的尽头,占据了整片开阔的庭院的,是一处被朱砂绘制的封印所包绕的池塘。池边的树上交错着绳索,挂满了一张接着一张的咒符。

他在池边停下脚步,喘息着。察觉到他的到来,池塘中水花翻涌,升起来巨大的身形——竟然是一条足有水缸般粗的白蛇,双目赤红。

“这可是你衷心所愿?”上半身化做人形的白蛇看着他怀里的杨枝,脸色晦暗。

“是。”少年靠前一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是我的愿望,除此之外,再无它求。”

“好一个再无它求!”池塘中水花四溅,蛇尾卷了过来,将少年死死勒住,“竟连你也……亏我还真的……”

少年只觉得肋骨根根剧痛,几乎不能呼吸。白蛇却忽然止住了话头。伸出的右手还悬在空中,手指上已经生出了根根尖利的指甲,那手掌上裹着条手绢,打着拙劣的蝴蝶结。白蛇迟疑了一瞬,缠着少年的蛇身松了些,少年眉骨上的新伤又撕裂了,温热的血流下来,滴落在那蛇身上。

白蛇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便生出了蛇牙,咬住右掌上的手绢一撕,然后翻转了手腕,指甲的尖端便朝自己前额正中的朱砂痣插了进去,生生撕开了血肉。

鲜血淋漓,将白蛇的脸衬得狰狞无比。

少年怀中的杨枝掉落在身侧,最后一片绿叶无声无息地撞在了地面上,瞬间成灰。

许如卿第一次见到大白的时候,其实被他吓得不轻。

那天他一大早便起了床,梳洗一新,顶着早晨的寒气站在了父亲的院子里。

父亲是许家这一辈的家主,子女众多,许如卿的生母只是个婢子,又已经去世,他在许家虽不曾缺衣少食,却根本就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他甚至疑心那个一年也召见不了自己一回的爹,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