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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爱派(97)

作者: 予春焱 阅读记录

费恩越是轻松愉悦,米嘉越是怒气冲冲。

“结束什么?你要干什么?”

费恩突然笑起来,他很久都没有觉得如此放松:“我要告诉你,你一直不想知道的事。关于那个警察,还有安德烈……”

米嘉怒目圆睁:“闭上你的嘴!现在跟我走,我们回去等星舰,什么都会和以前一样。”

“不会的,因为我不是你们要求我成为的人。”费恩温柔地看着他,因为周遭尽是绝望的宣泄,才让他觉得如此亲切,“我要告诉你,我要说出来,我从来都是,以前是,现在是。在我的人生中,我从未如此轻松,这就是我,这是我的一部分,我咽这个秘密太久了,它像一把刀日夜住在我的胃里,它迫使我做下贱的事,又迫使我装正经的人,它反复折磨我,让我讨厌我自己,只在靠近你们的时候,它才具有威力。”

米嘉一字一句地说:“我最后警告你一遍,闭上嘴,没有人要听,因为那是谎话,因为你不是,因为没有这把狗屁‘刀’。”

费恩伸手握住米嘉的手,他的眼睛微微泛红,面容红润,眼底一片光彩,某种压倒一切的快乐充满了他的心:“起码在最后,请让我说吧,请听听我说吧,我们同甘共苦,生死同命,我自问对你们剖心剖腹,把命都给你们,那在最后就让我说这一句吧。”

米嘉突然沉默了。

费恩流下一滴眼泪,他微笑地看着面前沉默的男人:“米嘉,我是同……”

然后米嘉一刀划上了他的脖子。

米嘉轻柔地扶着他的脑后,面无表情望着他痛苦惊讶的脸,缓缓地陪着他坠在地上,跪坐着,用手温柔地一下一下拨开他额头的乱发,整理干净,擦掉他脸上的汗,让他躺在自己的臂弯里,任凭那不可置信的、绝望的眼睛看过来,然后回答他:“不,你不是。”

费恩挣扎着要发声,三十多年了,他实在是想说出口,他伸手抓住米嘉的衣领,但惶惶然用不上力,他的眼睛逐渐变得凶狠,怨毒,最后开始暗淡,期间米嘉抚摸他的脸和手臂,像抱着一只布娃娃,嘴里在重复着无意义的“不是”。

费恩很快死去了。

血浇了米嘉一身,米嘉坐在血泊里,手下还在整理一个死人的面容,好似怕这碎发挡住一个死去的人的视线。

血接着便不再流了,死人的四肢僵硬如同过干的面包棍,他们小时候,很穷的时候,费恩常常给他们准备这样的食物,总是把最差的留给自己。

米嘉先是手开始发抖,接着腹部开始抽痛,他控制不住地痉挛,觉得五脏六腑在蒸发,他的腰侧开始往里塌陷,头发开始掉落,脊背鼓起,身上的肉开始往下掉,舌头在嘴里化成水,米嘉蜷缩在地上,意识逐渐散去,他望着城市里漫天的火和呼喊,最后的念头是,这所有在怒吼的人都不及他的愤怒和痛苦,因为只有他变成了病人。

失去意识的米嘉是火星上最后一个病人。

它身条细瘦拉长,像一只融化的塑料袋,只剩骨架和不似人脸的人脸,四肢并用地冲出巷子,朝着火光扑去。

带起一阵风,荡过从巷口路过的芙里佳和扎克。

两人突地转身,望着火光和空荡荡的街道。

“刚才是不是有一阵风?”

“可能吧。”芙里佳转回头,朝前走。

***

巴伦是星球上唯一一个没有听到撤离消息的人,他远远地听见城镇里的通知声,如果他仔细听,他其实可以听清,但他实在无法专心。

他仍旧瘫坐在地上,艾森和安德烈已经离开,女巫已经离开,崖下的人们也已经散去,人们都走了,山崖的风已经听得到响声,巴伦仍旧坐在地上。

因为他刚才一直在想,为什么母亲不告诉他,这里是哪里,月亮不是月亮呢。

现在他觉得好像想到了答案,因为母亲虽然总是看起来对他充满希望,鼓励他出人头地,但实际上,她从来不觉得他做得到,离得开,所以不必知道真相。

其实从父亲被离婚,母亲住进病院的时候开始,巴伦就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再难翻身了,他无法在这里正常地生存下去,他的父母拖累了他,耽误了他,他不能像同龄人一样专心地从人群中靠智力测验杀出重围,但这残酷的竞争后便是往后人生的分水岭。

在他母亲还未失智时,她是喜欢读书的,她有一本从外面偷带进来的《红与黑》,她说她当时来不及,随手拿了一本,就是这一本。于是巴伦听这本书听了很久,她母亲会用法语读给他听,又翻译成英语给他听,在漫长的地下室时光里,巴伦只读过这一本书,可以背诵这本书的每句话,他总是用偷偷上去捡来的旧笔,在地下室的墙壁上到处默写,尽管他从未理解过。

直到他看到太阳。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知道太阳不属于他了,这个事实真的很好笑,所以当时他笑个不停。

生活急转直下,并不因为他看到太阳变得更好,他要承受父亲的怒气和母亲的崩溃,他没有理想和期望,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却总是拿他母亲的一点点好转给他看,好像这样能够让他开心,这点好转在崩塌的生活面前连个屁都不是。他们过得太好了,他们过得太顺利了,他们为这世界一点小小的美丽感动,他们看到顽强生活的象征都会洒泪,感叹人的勇气,但其实不怎么吃苦,他们是类似于“审美”一样地审视他人抗争的姿态,从中获取自我满足、总结人生经验。

痛苦来自于,巴伦觉得,他们过得太好了,这一切都不公平。一开始,他看到别人笑得很开心会很难受,想如果自己死掉就好了,如果自己从未出生过就好了,然后去病床前给他妈妈擦屎,然后再回家给他爸爸做饭,如无意外,会挨一顿打。对痛感模糊以后他对其他的感觉也模糊了,看到别人的笑容,他想把他们都杀了。

一切都过于沉重,如无意外,他将在即将到来的测验中被淘汰,扔到垃圾场。他已经默认了这个事实,因为他无心专注任何事,他似乎被锁在迷宫,他觉得不自由。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其实巴伦现在回想起来,他其实并不确定这件事是否真正发生,但应该是发生了的,只是他记得不够清楚。

那天他给妈妈喂了饭,擦了身体,梳了头发,然后放她躺在床上,她还是那副老样子,什么也记不得,眼睛茫茫然盯着天花板,口水流到脖子上,明明刚刚擦过,可还是流到了脖子上,她好老啊,巴伦蜷缩在小椅子上看她,她生我只是为了让我照顾她,不然她会一个人凄惨地死去。

他记不太清母亲念书的语调,也记不太清她带他出来看月亮时牵他手的温度,记不得她会说哪些语言,反正她现在只是僵尸。

人们说,父母抚养了孩子,为报此恩,子女应当尽孝。

这可真是屁话。父母抚养孩子,抚养一个可预见会逐渐成长的、良性发展的未来,就像是“努力就有回报”这一定理,子女赡养父母,是注定奉献给一个逐渐衰弱、不会变好的、带不来任何正效益的……东西。从人性本能上来讲,从事后者,代表着子女在灵魂上是比父母要更高贵的,因为这样的付出纯粹就是在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