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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潮(66)

作者: 飞天花卷 阅读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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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县本就不大,前两年政府牵头兴建墓园,县中原本零散在各家山头的坟便都就近迁入园中。倒是方便后人祭拜。

这墓园中葬有梁倾的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梁坤虽身故,但骨灰留在了南城,将来是要跟刘艾玲合葬的。

梁倾的外公外婆早逝,梁倾对他们印象不深,她每年仍坚持回来,主要还是为了给她爷爷扫墓。

爷爷的墓碑在更高些的山坡上,墓园疏于管理,芳草萋萋。雨停了一阵,太阳出来了,惨淡的一点光线,照得她昏沉极了,有种不在人间的恍惚。

林家三人仍在为林父母的坟墓除草上香,她兀自一人踱步往高处去,走了一阵,远望那三人的背影,觉得温馨,再看四周,连绵的墓碑,像一片呼吸着的灰海—— 那些往生者的照片,微笑的,生动的。

然而都已逝去,任何物质形式上都不再存在,至于眼前这方墓碑,其实仅供生者凭悼记忆留念。

林韬是个好心的,梁坤去世,上次过年时,他便也帮梁家两位老人扫了墓,因此今日再去,虽有些杂草,但好在不算太荒芜。

梁倾理了杂草,上香后三叩三跪,其后支起身子,跪坐在原地出神,想起爷爷去世后,每年清明梁坤也必会回望县祭拜。

他父子生前关系不好,大概是梁坤于心有愧。

她读大学的那几年与梁坤关系缓和,两人还曾相约一同回过望县 —— 是从江城出发,梁坤驱车,她坐副驾驶。印象中,那是她第一次坐在梁坤的副驾驶座上。

两人之间话题不多,只是谈论些她的学业,和日后打算。

后为免除尴尬,梁坤问她要不要听歌,他说:“你可以连蓝牙,放你爱听的歌。爸爸记得你以前喜欢那个香港的女歌手,姓杨的那个,上次x台的跨年晚会她还来了。”

她讶异于他对她的了解,点头,打开蓝牙搜索功能,发现上面只显示了一个已连接的设备 —— “可儿大美女的iphone”。

她没再动作,收回了手。

“连上了吗?”梁坤见半天没有动静,问她。

“连不上,算了,还有半小时也到了。”

...

“姐?”

林小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上来她这儿,蹲着,见她出神,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

梁倾这才回过神来,问:“外公外婆那边弄完了?”

“弄完了。我爸让我过来看看你。”林小瑶像个大人似的,拍拍梁倾的头,说:“姐姐,你别难过呀。”

梁倾轻轻戳戳她的脸,示意她把自己拉起来。

“我记得梁爷爷的,我还很小的时候,一放假我爸妈就把我寄到姑婆家住,姑婆可凶了。那时候你和梁爷爷就住在另一条街上,他对我很好,每次我去找你,他都偷偷给我糖吃。”

“这你都记得。”

“当然,我还记得,有时候你去上补习班,我就在梁爷爷家等你放学,老枣也很可爱,总是蹭我。”

梁倾当然记得。

林慕茹和梁坤离婚后独自带着梁倾生活了些年,直到她上初中时,才再婚。林慕茹在县里的卷烟厂上班,旺季时还经常要加班,于是寒暑假依然将梁倾托给梁家老人。

梁爷爷是知识分子,退休前是县里中学的语文老师,家中简朴,但藏书颇丰,那时电子产品也不普及,梁倾便一日一日都泡在书本里。

可真怀念啊。

望县人有夜晚不扫墓的规矩,四人眼见天色将晚便匆匆回程。

不过刚出墓园,十来分钟的时间,太阳便已完全落了,剩一层青白色的浮光,幽幽的一块白纱布似的,蒙在人间,令人看什么都看不清。

林家夫妇走在最后,林小瑶则一个人冲在最前面。她倒不是畏惧这种黄昏时刻,只是肚子太饿,心急如焚地要去找地方吃饭。

“爸!”

林小瑶已拐到了车前,梁倾却忽听她叫了一声,察觉不对,快步向前小跑了几步。

车前站着一位老妪。正瞪着眼睛望着林小瑶。

梁倾心上一凛,认出了来人,将林小瑶拉到身后,喊了来人一声,“曹奶奶。”

“我就知道是你!就是你害的我家华。你这个贱人,还有脸来这里。”

曹老太蹒跚佝偻,此时似乎突然认出了她,伸出枯藤般的手,使劲儿攀住梁倾的手腕,拉扯着,瞪着眼睛,神情诡异。

“你赔!你赔我家华的性命。”

梁倾挣扎不开,不敢大动作,怕伤到老人,又要扯皮。

林家夫妇赶上来,看到曹老太,也是表情惊悚,上来拉人。

梁倾想挣脱曹老太的手,没想到她力气奇大,她没站稳,往后一坐,手肘自地上一撑。

停车场的地是细石子铺的,她随即察觉一阵尖细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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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姐姐手肘破了,得去卫生所。”林小瑶对前座开车的林韬说。

“好。”

“曹老太怎么会在哪里?”

林家夫妇不回答。

梁倾冷静地开口,说:“曹家华也埋在那里。”

无人多言。

梁倾的手肘擦破得很狼狈,上面粘着很多灰尘和细石子,手腕内里的骨骼处也有些微不适。

但这种疼痛却帮助她脱离方才的怖惧,陷入一种抽离的境地。

曹家与林家是旧时邻居,林慕茹与曹家华有相识于微的感情,但曹家华早早开始混社会,高中未读完就辍学离开望县,有人说他伺候在南城做违法勾当,有人又说他在北边做煤矿生意。

后他衣锦还乡,再回望县时,林慕茹已与梁坤离婚多年。

两人在梁倾十四岁时正式结婚。此后不久她便去了江城读高中。

但梁倾并不喜欢这个继父。

后来仔细想,她识人的直觉总是出奇的准确。

五年前的国庆,梁倾刚进大四,当时已如愿拿到P大文学院的保研资格。

她回望县过节,在林慕茹和曹家华的家中小住。

那日曹家华大醉而归,梁倾与他发生口角,林慕茹劝架,曹家华将林慕茹掀翻在地,拳打脚踢,梁倾目睹却无法将其制服,随即报警,警官姗姗来迟,只当家庭琐事处理。

事后面对梁倾的询问,林慕茹却始终保持沉默。

梁倾当时不过二十出头,一夜之间只觉得走入旷日持久的噩梦。

后来她寻求到公益律师帮助,通过邻里寻访,林慕茹的诊疗记录,以及银行转存,不动产抵押等等记录,帮助梁倾拼凑出一个长达五年的家庭暴力故事。

由经济控制,精神暴力最终发展成肢体暴力。

而她却一无所知。

一切都始于曹家华六年前的投资失败,和他长期以来的酗酒问题。可这都不是借口。

没有任何理由允许一个人将自己的无能,暴戾,脆弱全都怪罪于自己的伴侣。

讽刺的是,在那之后的半年里,林慕茹一直拒绝脱离这段关系,她甚至责骂梁倾为什么要不经她同意去做这些调查,聘请律师插手她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