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京兆府小厨娘(22)

作者: 雀知 阅读记录

周沉正要将其一一道来,张仵作却打断了他。

“你要说的那些案子,我多半是心里有数的。”

周沉神色一凛,“你都已经知道了?”

“我不仅知道你查的那些冤假错案,我还知道,靠着这些案子,你大致是赢不了高朗的。”

周沉哑然。

高朗出身名门,入仕多年,如今又官至刑部尚书,掌管天下牢狱刑罚,背后的势力根系错综复杂,能撼动他的必须得是重案。

尽管周沉不想承认,但那些历来被上位者视若草芥的平民,冤死或者错杀几个,根本不会对高朗有什么实质的威胁。

张仵作斩钉截铁道,“打蛇要打七寸,高朗的七寸,不在你查出来的那几个案子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茶壶中缓缓给周沉倒出一杯清茶来。

周沉心内焦灼,似有一团火焰干烧,“你这么说,是早就知道了什么吗?”

节日嘈杂的人声从四处传来,在周沉脑中拉成了一道长长的嗡鸣,回荡不休。

“少尹别急,我这就将此事细细说与你听。”

张仵作将茶水与一碟芝麻盐酥饼递上,同时琢磨着开了口,“好个盐酥饼……那就干脆从这百味之首——盐,说起。”

作者有话说:

①《文杏馆》王维

第15章 百味之首

这小小盐粒,不仅能为各色美味增鲜提味,更是由来已久的漩涡中心。

大梁推行“官山海”之政,盐铁课税充盈大半国库,可以说是朝廷命脉。

其中暴利,诱使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为它铤而走险,做起了见不得光的私盐生意。

六年前,京兆府接到几桩案情大致相同的案件,都是因为漕运上干苦力的小工不堪劳累精疲力竭而亡。

死者遗孀因此将船运主家告上公堂,想求个公理。

那时京兆府由高朗做主,遇见这种死者和家属都人微言轻的案子,根本到不了公堂上就被打发了下去。

张仵作也是偶然听闻,他深感蹊跷,便自己私下找到几名遗孀问清楚了苦力们身亡的细节。

以他一人之力暗中调查半载,才拼凑出案件的大致真相。

这些苦力所搬运的货物不是别的,正是私盐。

这伙私盐贩不仅行事十分谨慎,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训练有素。

他们只在宵禁将将解除后的两刻钟内搬运私盐,两刻钟后,便由正常货物掩盖私盐交易。

之所以只有两刻钟,也是因为那时天色尚昏暗,来往巡检的金吾卫和漕运官即使前来监看,也不一定会立即察觉到异常。

即便察觉了,两刻钟稍纵即逝,这些人也已经做好了脱身的万全准备。

时间短并不意味着货物少,所以他们才会对苦力极尽压榨,苛刻之至,致使几人相继猝亡。

但这些苦力自己,竟始终不知晓搬运的货物到底是何物。

张仵作暗中使出跘子,才终于让这一伙私盐贩露出狐狸尾巴。

他当时以为,案情已经从苦力力竭而死上升到私盐这种事关朝廷命脉的程度,总不会再被高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糊弄过去。

可张仵作终究只猜对了一半。

私盐案在张仵作的干涉下终于被金吾卫察觉,高朗硬着头皮接下。

又花了近一个月时间才慢吞吞地查出这条贩卖私盐的线路,是雍州的一名漕运使和江南盐运使勾结,暗中贩卖,以期中饱私囊。

案发不久,雍州漕运使就吞下毒药畏罪身亡,案件的突破口一下子汇集到了那名江南盐运使身上。

高朗授意将江南盐运使提审至京兆府,可这名盐运使才下了官船不久,就在雍州驿馆内被一伙手段残暴的“流寇”杀害。

同时被杀的,还有押运盐运使的衙役以及雍州驿丞和十数名驿夫。

整个驿馆内血流成河,无一人生还,现场及其惨烈。

张仵作不得高朗信任,前去现场验尸时,并没能直接接触到盐运使的尸身。

经他勘验的几具尸体都只是受到牵涉的无辜驿夫,他们死状各异,但基本符合“流寇”作案的特征。

这一切都太过巧合。

漕运使身在京师之中,刚刚案发,得到消息的他就服毒畏罪。

好不容易将盐运使从江南押到雍州,竟然被“流寇”所杀,这二人都不曾留下任何证词。

更何况这伙流寇是从卫州水涝后逃难而来的,他们占山为王已有多年,因为犯下不少劫掠财物的案子而恶名远播,但到底不曾闹出过人命官司。

驿馆行凶,是这伙“流寇”头一回动手杀人。

整件案子都透着四个字,不合情理。

张仵作深觉当初捅破私盐案的做法太过单纯,这才导致了后来的杀戮。

思来想去,最终在夜深人静时冒险潜入京兆府验尸房,摸着黑看了一眼盐运使的尸体。

那般死状,到今日,张仵作都不曾忘记分毫。

和那些陪葬的驿夫不同,盐运使的尸身明显有些蹊跷。

他身上的伤只有一处,位于心间,刀口整齐利落,俨然是一刀毙命。

这般手法,熟练胜过刽子手,又怎么可能出自“流寇”之手。

光是如此,还不足以让张仵作难以忘怀。

更可怕的是,当时盐运使死后已有整整一日,口鼻处都还在不断地析出黑漆似的浓稠血液,气味腐臭中带着一种特殊的腥味,浑浊似深潭死水。

张仵作验尸的本领承袭自自家父亲,他打从十岁起就混在尸体堆里学本事,一晃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却是头一次见到这般诡谲的情形。

说至此处,张仵作喉间已有些不适,他咽下茶水将吐意强行压制下来。

周沉这才惊道:“六年前京师竟发生过私盐案?我那时虽说还在考取功名,但也不至于两耳不闻窗外事,这等滔天案情我竟丝毫不知。”

“不是你不知晓,而是这案子,早就被高朗暗中下令不得外传,甚至连卷宗都没留下过。”

张仵作叹着口气,接着说起当年旧事。

盐运使一死,这案子便不好查了。

高朗以流寇为托辞将这件事上报给刑部。

刑部与兵部共同商议后,派出兵马前去剿除,不经审讯就将这一伙流寇全部就地正法,没留下半个活口。

私盐案最后便以两名案犯身死,不明不白地结案了。

周沉默然听完,良久不曾发一言。

事关朝廷命脉的私盐案能被高朗轻易按下,牵涉进这件事的甚至还有刑部官员和兵部官员。

他们像是一张密实的铁网,紧紧掩盖着青口獠牙的可怖真相。

六年过去,这桩案子的卷宗不曾在京兆府有所记录,有关它的记忆也像是被人为抹去,后来者已无迹可寻。

如今,高朗更是贵为刑部尚书,私盐疑案甚至没有在他的官途留下任何污迹。

张仵作将指节轻轻扣在案几之上,一声敲击将周沉纷乱的心神收拢回来,“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