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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小厨娘(101)

作者: 雀知 阅读记录

孙亮应了声是,跟在周沉身后,他们先是故意将自己的脚步声踩得极重,走得却并不快。

找到合适的石块藏身后,便蹑手蹑脚着,生怕弄出大声响来……

听上去声音由近至远,像是人渐渐走远了。实则他们只是隐没了身形藏于几颗灌木丛和山石背后,不远处的野山亭还是能透过乱糟糟的树枝窥伺一二。

片刻过去,那簌簌的脚步声又重新响了起来。

对方显然放松了警惕,脚步里掺杂着依稀可辨的沉重呼吸声。

周沉盯着野山亭,果然看见一名白发老者自灌木丛里显出身形,老者后头还跟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连嘴里都塞着厚实的布料。

正是他们寻找许久的二人!

老者推就着晏知善,一门心思地往野山亭里走。

晏知善皮肉上倒还算完整,只脸色苍白,华贵的绸缎沾满了草木碎屑,还被勾破了几处丝线。整个人显得憔悴虚弱,喉咙只能挣扎着发出极为沙哑的气音。

周沉蛰伏原地,没急着扑出去,远远地听着二人的动向。

老者远眺北方京兆城内,看清登闻鼓附近毫无动向后,便沉了气,整个背影看上去都满是怒意。

他盘腿坐在台阶上,晏知善后肩和手肘的绳索也被他困在了低矮的柱石上。

只能低伏着上身的晏知善,一双眼球都瞬间憋得通红,呼吸也变得急促。

老者幽幽问他:“难受吗?”

晏知善嘴里塞着布团,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溢出,他只能呜呜地哀求。

那老者却往后闪身,蔑然看去,像是在观赏晏知善摇尾乞怜的姿态,冷言道:“这才到哪啊,就受不了?”

接着,老者沉下眉头,低声道:“对了,方才那旧事我还没同你说完。”

那老者所说,正是封丘县内无人知晓的内情。

周沉不自觉攥紧了手心,侧耳细听。

老者声色喑哑,揭开蒙尘的最后真相:“那场疫病来势汹汹,当年的齐王严濯非但没有寻求支援,反而下令弃城。城门一闭,粮食药材尽绝,疫病同饥荒一同袭来……太医苏汲熬死了自己,他开设的医院却已经挽救了百余人性命。”

老者所讲的事情,大约发生在苏汲放药童离开封丘县之后。

当时,年青壮年的人能逃进深山的,都随着药童离开,余下的六七十人都是有经年沉疴的重患。

老者即是当年的封丘县令,他病症虽轻,却仍选择与封丘县共存亡。

也正因此,目睹了这场疫病最为骇人的时刻。

严濯弃城而逃后的第二十七天,活着的人已不足三十,日夜劳累又病情反复的苏汲,没能活着挺过日出之际。

同日正午,封闭许久的城门竟久违地打开了。

城内苟延残喘着的人都以为自己熬过了苦难,希望的曙光随着大开的城门映照进每个人眼中心中。

进城而来的却是一名胡人所领的队伍,其中便包括着晏青和几名官员,他们都对那棕发碧眼的胡人马首是瞻。

他们,带来了药和食物。

第68章 不忍

封丘县令的第一反应便觉奇怪。

可绝望到那个关头, 连泥土树根都当做宝贝的人们见着米面、粮食,都已经不是双目放光可以形容的了。

而是痛哭流涕!

糖衣炮弹之下,鲜少有人能够保持理智。

封丘县令早对严濯失望, 弃城又复返,着实令他满心疑云。

他犹豫着。对那些汤药、粮食一口未沾。但当他想劝阻别人时, 话说出口, 就如同石沉大海。换来的, 竟都是对自己的不解。

县民们不假思索着吃下了这支胡人首领和晏青带来的粮食、汤药, 没出一刻钟, 便接连有人口吐鲜血。

随着中毒者开始稀稀拉拉倒地, 毒血顺着七窍不断汩汩流出,血流带着腥臭无比的气味,也在空气中翻腾开来。

封丘县令绝望到了极点。

逃而复返,根本就不是来救人的!这是要杀人灭口!

他把毒汤倒进了土中,抹了一把别人的鲜血装点在眼下口鼻处, 随着倒下的人一同扑在地面。

尸体堆成了小山, 腥臭的血淌成了河, 他便悄悄躲在当中。

那胡人首领仍旧不愿罢休,带头从尸体堆里挨个扒出人来,往心脏的方位补刀!

匕首插进胸口的瞬间, 撕心裂肺的疼痛教他装不成死。牙都要咬碎了,才没喊出声来。只一双眼瞪得浑圆,看着杀他的人双手紧握刀柄,就蹲在距离自己不足十寸的地方。

这人便是听命于胡人首领的晏青。

晏青被他突然睁开的眼睛吓了一跳, 杀人毁尸的恐惧感让他以为自己现出幻觉, 连匕首也忘了拔出来。

封丘县令躲过了毒汤, 却没能躲过这一刀。

他掀开衣领, 将胸口处那狰狞的伤口坦露出来,朝着晏知善笑得凄惨阴狠:“苏太医说,我的心不长在左边!我没死!老天爷都不教我死,那便是为了有朝一日——”

“我能手刃仇敌!”

周沉和孙亮伏在不远处,将事情都听了清楚。

周沉也算是明白,为何哑巴药童记忆中的封丘县令和眼前的镜面人,相差如此之大。

十二年前的封丘县令不过三十有二,正值壮年,算到现在也不过四十出头。

这人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经历了常人根本无法经受的苦难,不仅未老先衰,成了白发苍苍又身形佝偻的“年迈”模样,只怕是心迹也变了。

周沉懊恼非常,只觉当时的自己有些过于想当然。

*

野山亭里,晏知善也已将故事听完。

光是看着那可怖的疤痕,这个从没见过世面的小儿郎就险些哕出来,更别提封丘县令所描绘的那如若地狱般的场景。

晏知善紧咬牙关,用力摇晃脑袋,嗓子里呜咽着分辨不出的词汇。

他不愿相信封丘县令所说之事,可仍旧抵不住信念在慢慢坍塌。

联姻一事后,他对父亲的看法便不再是从前单纯的仰视崇拜。

前不久京兆府赈灾事宜,更是让他意识到父亲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漠。

封丘县令的手里攥着把废铁磨就的短刃,一旦晏知善动作激烈,试图反抗时,他便伸出刀锋来抵住晏知善的脖颈。

甚至一边抵着刀,一边往北面又看了几眼,怒火中烧着发狠:“晏青为何还不去登闻鼓!你不是他的独子吗!”

周沉离得远,依稀能看见晏知善脖子上分布着几道浅红的伤口。

场面看得人异常揪心。

但周沉并不敢轻易现身,怕封丘县令再受了刺激,会越发陷入癫狂。

周沉贪心,无论是封丘县令还是晏知善,都想将他们救回来。他这么想着,动作便越发踌躇。

好死不死,恰是这紧要关头,急赶着找寻晏知善下落的晏青,一脚踏破了野山亭的平静!

他领着队府兵,踉踉跄跄朝野山亭爬来。

坡地上俱是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老远便传到周沉耳际。想示意噤声,已全然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