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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将行(210)

作者: 十七场风 阅读记录

秦芳若早已泪流满面,他期期艾艾看着赵渊,再看看这满室文武大臣,终于认清属于赵渊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他合上眼,浑身颤抖不休,抱着赵韵书的脚说:“我这一辈子,天子脚下行走,为奴为婢,从没有过自己的选择。皇上要戚家的命,我若不做亦会有别人替他做,但我做了才能往上爬。”

“你站在十万人的尸体上走到今天,倒也睡得安稳?”赵韵书哼笑一声,对樊熹说,“押入大理寺,听候发落。”

大势已去,赵渊颓然坐在地上,他这一生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到头来,身边却是众叛亲离。

“父皇。”赵韵书走上前来,蹲在赵渊面前,抬手将他挂在脸上的白发撩开,“你想听听万民的声音吗?”

随她话音而落,广垣宫门窗悉数打开。

赵渊目之所及之处,全是跪地俯首的百姓。

他们目光坚定,整齐高呼着同一句话:“请皇上收回成命,下旨重审靖北王谋逆旧案!”

不绝之音贯彻于耳,回荡在长陵各处。

赵渊怔忪片刻,恍惚间似乎看到多年以前,自己也曾有这么多真心信服他的民众。那时他身边有两员虎将,人人都说他赵渊是天子之相,日后必承大统。他还记得,当年与戚时靖月下酌酒,对方诚恳的对他说:“王爷,您只管向前走,什么都不用考虑,我和霍城永远是你的后背。”

赵渊凄然笑了起来,在那些正义声中,看向林霰,问道:“雪吟是怎么死的?”

林霰摊开手心,手中握有一枚狼头玄铁戒。他轻轻转动戒指,将它戴上自己的食指,冷声道:“你在决定送那五百万石粮食的一刻起,就没考虑过我娘要怎么活,现在又何必假惺惺?陛下,你的这份情太轻贱了,连狗,都不屑要。”

说完,林霰站直身体,手掌抚过衣衫,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衣物。

他似乎在借这样的动作迅速恢复平静,然后不急不慢地说:“王爷,戚氏旧案重审一事,您有什么意见?”

赵冉张开口,因为嗓音过于沙哑,第一次没能发出声音。他清了清嗓子,看了赵渊一眼,说道:“本王以摄政王之名,宣布继续重审旧案。南林侯主审,大理寺协同,尽快为靖北军平反。”

林霰双手垂落,深深躬下腰:“靖北军上下,谢王爷成全。”

殿外阳光正好,林霰没走几步便被跟出来的赵韵书喊住。

“庭霜。”赵韵书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林霰,问道,“庭晔走的时候,痛不痛苦?”

戚庭霜深深吸一口气,眼前闪过被乱箭穿透身体还不肯倒下的兄长。

他摇了摇头,尽量坦然地回答:“不,没什么痛苦。”

赵韵书笑了一声。

林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悬吊了十年的一口气,也彻底松了出去。

跪在外面的百姓突然慌乱地伸出手,林霰听见一声声充满敬畏的“二公子”,内心觉得很不真实。他仿佛回到了十年以前,看见已然陌生的,只存在于旧梦之中还算明朗的自己。

他在那样的梦里重重倒了下去,继而被无数双伸出来的手稳稳托住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霍松声刚过边境线,边关守卫就拦住了他的马。

“将军!”

霍松声猛提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差点没勒住从人身上碾过去。

这动作实在危险,霍松声不禁火道:“讲不出个正事,就让你去骑兵营里做马夫。”

那守卫被骂了还一脸激荡,扑通跪倒在黄沙地上,皴裂的手掌从怀里摸出一块灰色绸布:“将军!长陵下令重审靖北王旧案!公示书刚到边境……”

话还没说完,守卫手心一空,东西已经被霍松声截了胡。

霍松声几乎是跌撞着翻下马的,落地时差点没站稳,险些摔了个跟头。

公示书雪白颜色,经一路辗转,已经变成灰蒙蒙一片。

可这并不妨碍霍松声看清上面的内容,随霍松声一道去回讫的将士纷纷下马,簇拥着围上来,都想看看公示书上写了什么。

霍松声嫌他们挡光,左右拨开人,走到敞亮地方。他逐字阅读,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看着看着眼圈便红了,连喉结都在发颤。

“他做到了……”霍松声手指揪紧,难以言说此刻心情,他比谁都清楚这张公示书来的有多不容易,也比谁都清楚林霰为了等这一天付出了多少。

就是这么薄薄的一块布,几乎耗尽了林霰的生命。

他忽然很想很想林霰,想见他,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有什么感受,煎熬了这么多年,现在有没有好过一点,以后能不能开心一点。

霍松声差点被自己的想象惹出两行热泪,他吸了吸鼻子,将公示书扔给手下传阅,连溯望原都等不及回了,走入边境的军营,立刻要给林霰写信。

可霍松声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远在长陵的林霰并没有他预想中的种种反应,而是进入沉睡状态,已经人事不知的过了三天。

这三天,符尧几乎没有从他房里出去过。

林霰一口气吊了十年,若是没报仇这个念头,他早该死了,强撑到今天已是不易,现在他终于得偿所愿,整个人的精神彻底散了。

他陷入深眠,屏蔽了外界一切声音,甚至出现了油尽灯枯之兆。

第一颗火蛇草的种子在花锁玉和赵玥的悉心养护下已经发芽,但仅仅是发芽还不能够,那一点点嫩苗不足以清除林霰体内的寒毒,可林霰的情况过于凶险,谁都知道他已经等不了了。

符尧其实也没有把握,但比起林霰就这样在睡梦中停止呼吸,至少他们还可以将一点希望寄托在尚未成型的火蛇草上。

符尧决定先取苗保住林霰的命,他们还剩下两颗种子,如今只能重新再种。

火蛇草取出新苗入水煮干,熬成浓厚一碗,那味道刺鼻,符尧试药时尝了一指头,险些将隔夜饭吐了出来。他给林霰喂药,那么难闻的味道,林霰毫无意识,连自主吞咽都很难做到,到最后这药完全是硬灌下去的。

霍城连房都不回了,寸步不离守在林霰身边。赵韵书也日日过来,带着时蕴,时蕴趴在林霰床边,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叫他“小叔”,让小叔快点起来,说想他。赵时晞也在侯府,跟时蕴一头一尾得趴着,他多数时候都很安静,偶尔有几次霍城抬眼看他,才发现赵时晞看着林霰沉默地流眼泪。

吃了药的第四天,林霰的身体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开始不停地出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又过一天,林霰全身骨头开始疼痛,他没有醒过来,但眉头也一直没有松开过。

这种疼是林霰很熟悉的感觉,过去这十年,他的身体很多时间都伴随着一种砭骨的痛,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忍受。真正令他难以支撑下去的,是他的梦。他在不停重复着做同一个梦,梦里他的父亲被敌人斩首,兄长被乱箭射杀,母亲为了救他转身赴死,溯望原上血流成河,十万冤魂攀附在他身上,此起彼伏的对他说:“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