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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颜酡之西洲(9)

作者: vagary 阅读记录

我无声啜泣,不是伤感,只因为这一句话。

他说,你总还有我。

我有谁?我谁都不曾有过。晴游,或许他是我曾经的独一无二。然而他是我的信仰,我的神。我信他,我爱他。在我模糊生命中最先留下刻印的男子。可是我可以对他自私吗?他那样完美,那样独一无二洁净无瑕。在晴游面前我总是散乱渺小,像沙罗双树下偶尔飘落无心飞鸟的绒羽,空气中的波纹丝毫荡漾不了悠扬禅机。我无力动摇他,不能左右他。我的哥哥,他是我绝对的真理和依赖。我皈依他。我迷恋他。可是,我无法将泪流给他,我无法在他面前脆弱。我不能够。我是那样爱他啊,爱那样完美无瑕的一个人。爱上那样的萧晴游。无法放松的姿势,无法随意的虔诚。无法告诉自己或者告诉他,我害怕,我是那样害怕。一切。我害怕你不爱我。我害怕拥有的一切突然湮灭,天使的祝祷突然成尘。我害怕那些连我自己都无法明白的一切。未来,那样恍惚不确定的幽暗窗口。沉默无色的玻璃。我不敢靠近,不敢凝视,我害怕会看到自己恐惧承受的东西。谁知道。谁了解。萧晴溦从来也并不是无所畏惧。至少,我害怕失去你。晴游。我害怕走进未知的将来,那个广阔得令人不安至恐惧的世界,那一片没有目的冰冷昏暗的迷雾森林。

我的泪水沾湿他掌心。他放开我,一点点吻干。我呆呆地看着他,言语无力。

他站起身绕过长桌走来,紧紧抱住我。有力的手臂,坚实的怀抱。温暖切近的气息。如此安稳。如此包容。豁朗沉悒,令人产生罔顾所有投身其中欲望的安详和宁静。

“薇。”他只叫我的名字,什么都不必多说。

“薇。我的薇。”他几乎是在叹息。全心全意地,为我而叹息。

为什么,不可原谅。不可宽恕。

父亲,他从未郑重地注视过我的容颜,从来不曾对我展开一丝温柔笑容。纵然我已经努力做到最好,我用尽所有力气,也不过是想挽留我生命中最初最珍贵的两个男子。想向他们证明我的存在并非空虚,想他们知道,我有多么渴望他们,珍惜他们。

可是我连一丝笑容都不曾得到过。

三岁之后,父亲在我记忆中的印象,便只限于那个神态温文的漠然男子,象牙边框眼镜下眼神沉静,没有光,不曾闪烁。阳光都给不了他温暖,留不下痕迹。

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便不曾留恋于晴游和我。他的年华仿佛只奉献给了祖父,像一个称职的亲王秘书,妥帖处理交付给他的一切公务。漫漫长日,我明白他需要什么来遗忘和麻木。渐渐迟钝了情感,便可以记不起自己如何爱过。自己有没有爱过。

不负责任地,将自己如此放逐。

而我和晴游,就是在这样的寒冷中慢慢变成今天的我们。两个看似多情却总无情的孩子。也许在所有人眼中,我们兄妹的存在,都如同神的疏忽大意或者魔鬼潜移默化的游戏,放我们在人间,是故意教所有人晓得自己的千疮百孔。

可是有没有人明白,这样的一对人,已经是归根结蒂的难以弥补。

是故意要做到一切无瑕吗?不过只为了,如果不渴求这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得到什么。

太多时候,完美是一种罪孽,出色是一种过错。而更多时候,倾尽了所有,迷惑了天下,也终究无法取悦唯一的那个人,那个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人。

那样的失望和怅惘,真可以教人赔上性命去哭泣和怨怼。

父亲,我永远无法忘记他冷漠扫向我的眼神。皱眉,唇角不为人发觉地垂下,他并不想面对我。九岁之后我才明白那是为什么。直到我无意偷听了他和他的情人的争吵。我一辈子忘不掉那一刻的寒冷,在那之前,我甚至不明白冷的感觉。然而那个日光煦柔的午后,蜻蜓在百里香的绿叶上轻轻舞动,一切都看似安宁却惊涛骇浪。我的远航颠覆在妖魔出没的古老墨绿海洋,冰山幽蓝反光刺伤我的眼睛,我看不到一切。一切是否也都不再存在。

玫欢,我母亲的贴身侍女。论来她应算是我母亲的远房表妹,家境困窘的下层贵族。母亲去世后她一直在父亲的保护之下,在侍女之中的地位颇为特殊。然而我和晴游对这位所谓表姨并无感情。面对玫欢——当然还有太多贵妇淑女——的亲近,我们总是清冷以对。我有晴游,晴游有我。我们还需要什么。没有人会毫无理由地对我们这种古怪孩子温存相待,一切都不过因为我们的姓氏。还有,我的父亲是萧家第十三代嫡长子,虽然这并不代表他便会成为第十三代萧氏主君,然而毕竟诱人。

那个午后我游荡到画室,通常这种时刻里面都不会有人。然而我隐约听到人声,恍惚高兴,以为是我那亲爱哥哥回来。我深信除了他没有人这般风雅。然而推门的刹那,女子狂暴尖叫乍起,虽然立刻被按捺下去。我仍然吃了一惊。

从顶层阁楼窗口爬出,沿着九英寸宽墙线走到画室窗口上方,双腿勾住凸窗上沿,慢慢后仰,珍珠倒卷帘。长发用一根橡树枝草草绾起,我透过徐徐拂动的绉纱窗帘缝隙窥望进去。

那一天的窥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太多的事,不知道才是最好。知道而不懂得,是太幸运。知道却装作不懂得,则需要太高演技,太坚强信念。而我,我错在不能够虚伪,又不懂得适时将好奇心杀死。生在这般家族,这样的疏忽就足够活该被判绞刑。

我看见父亲施施然停在阴影深处,表情模糊。而玫欢神态激动,一张脸苍白凄艳,如上错了妆。并非我刻薄,实在像极小丑,且是三流,因不能逗人发笑。

原本,也是美如蘅芜的女子啊。

我耐心地听着看着,慢慢地,觉出面孔灼热,额头充盈一种痛意,比我的耐心更为绵长泛滥。指尖悠悠垂在半空,一半冰冷。日光射进眼里,渐渐恍如冰针。

有什么温暖柔和的液体一点点涌出鼻腔,滴落,鲜红透明地映在阳光深处。是血,滑过睫毛,眼中看出去便全是血红,耳鼓嗡嗡作响,听觉忽然丧失,眼前一切犹如默片。不要紧,我已经听到太多。血继续流,我考虑了一下,决定离开。

坐在阁楼上活动麻木的双腿,我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今以后,萧晴溦再也不是从前的萧晴溦。

血液流淌融化在风中的那一刻,心事冰冷成一个真正静默薄情的女孩。

第二日午后仍是温暖和煦,日影无声掠过橡树某一根枝条的时刻,有可怖新闻蔓延宅邸上下。

我不听不问,安安静静地坐在画室里,穿的很暖,无名指上扎了丝线,抱着一碗冰糖燕窝粥,耐心看我的哥哥将一些颜料在闪光的贝壳中混合,试图调出一种可以描绘出我瞳孔的色彩。

任整座宅邸闹得沸反盈天,无关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