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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颜酡之西洲(75)

作者: vagary 阅读记录

“我知道你是谁。”他说。

她安静得仿佛凝固一样。即使醉得天昏地暗,他仍然能感到掌心中的肌肤迅速冰冷下来。那是她一贯的温度。

“1780年的时候,你在哪里?七十年前,你在哪里?”

她突然甩开了他,迅速后退。那速度在他眼中如同烟云飞散。他痴痴地望着她诡异的步子。酒精令人麻醉,令他忽略所有不安所有恐惧。愤怒与不甘却无法因此消弭。他爬起身来,同她对面而立。他伸出手去,无法触及她的身体,却将她的视线骤然打碎。

他的手指在空中无力而凶狠地摇摆着。

“你是。你就是……”

她缓缓地摇头,再摇头。衣衫轻缈飘摇,长发随之四散飞扬。空气毫无流动的迹象,然而她整个人仿佛瞬间便要灰飞烟灭,随风而去。

她的声音忽然充满了那种纤细透明的节奏,一种陌生而绝望的气息。她微微张开嘴唇,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他清楚听到她的呼唤,痛楚如乞求。

“芳庭……芳庭。”她轻声地呼唤着他。

他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你就是……萧晴溦。”

那个不允许任何人提起的名字,那个绝美的禁忌。

“珍惜她,芳庭。那个女孩,她必将如约而来。

她为萧家而亡,又为萧家而重生。

答应我,芳庭,珍惜她,爱护她,好好地对待她。

对我们而言,她太脆弱,也太珍贵。”

一直无法彻底懂得父亲临终的嘱托,究竟,是什么。

终于懂得。

十五年来的夜夜相伴,自自己七岁开始便不曾见过她面纱下的容颜。十五年了,夜夜风寒露静,她从何而来,因何而在。少女般窈窕身姿,纤弱声线,诡秘身手。教授自己一切的那个人,是一个颜若蔷薇未满双十的女孩么?

她永远不会再成长起来,苍老起来。

她懂得一切,熟练一切。自己所有教官都无法匹敌的身手,她教他用刀,教他如何将瑟寒淡薄光晕舞成伤人无血的凄厉。她教他拨丝弄弦,吟诗填词,教他那些古老东方传衍而来的奇妙艺术。一切的一切,都同萧氏经久绵延的教导传统如出一辙,然而更为精妙与高深。她究竟如何可以懂得这些,做到这些。对于萧家的一切,她如此熟悉,如此契合。这神秘的女子,她真的是那个人么。

为萧家而亡,又因之重生。

她,如约而来。

他猛然扑向她,她没有躲开。他抓住她,顺势将她扑倒在地。她在他掌心簌簌发抖。他俯下身去,不顾一切地吻住了她。那个吻匆促而又直接。他的气息在她唇上盘旋,无法切近。他发出一声野兽般凄厉伤痛的呻吟,突然隔了细薄面纱咬住她的嘴唇。

她轻轻地尖叫一声。手指掐紧他肩头。他死死地压住她,扣住她细软腰身。一手插进清凉发丝抓紧她的头,迫她向自己贴近。那几乎已经不能够算是一个吻,她在他的绝望之中无力挣扎,无法动弹。一两声细碎呻吟沁出,被缕缕漫过白纱的血丝洗去,不见痕迹。她的手指在他的脊背上无力地滑动,游走和停留。苍白指尖抽搐着闪烁晶亮光彩,诡异而动人。她忽然缩回右手,没入袖中。有那么一秒钟的停顿,然后她无力地放开了所有,软软地垂下了双手。

他慢慢放开她的唇。她的血有一种陌生的寒意,浸润舌尖的瞬间,无限悲凉。他含住面纱,视线笔直看进她眼底。她并没有流泪,瞳孔中奇异的明亮却如同月华。她直直地看着他。他猛然闭上眼睛,用力咬住面纱,骤然抬起了头。

白纱撕裂,如花飘落。他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一切。

距他面庞咫尺之遥的容颜苍白如玉,月色微细,滑上她脸颊,骤然溅落。那冰凌般肌肤留不住丝毫光色,径自晶莹。长长睫毛微微颤动,青墨双色的眸子惨淡清媚,一如当年。

娇嫩唇瓣无一丝细纹。那是同他自己毫无相差的唇形,优雅而薄情的姿态。他看到当年那个轻柔咬住他指尖的年少女孩。

十五年,光阴纷落,她却当真停泊在了那里。

十五年,十五年分毫未改的容颜。

他伏在她身上,安静地注视着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解释,可以挣扎。时光如水,绝望如潮,缓缓漫上少年柔软心头。他的双手慢慢放开。她同时颓然放松了自己,脸颊缓缓侧开,凝视地毯上滚落的一只水晶郁金香杯。透明光亮在她瞳孔深处反射出一道冰冷水色。

她在他怀中如此安静,恍若无存。

他轻轻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猛然推开了他,翻身而起,轻盈如一片洁白云雾般贴住墙壁。她冷淡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慢慢退开。

他们的目光在一个遥远漫长的瞬间中纠缠。他坐在地上呆呆地凝视她。她突然别开了头,下一秒钟已经翩翩立在阳台的围栏上。她用足尖优雅而怪异地停在那里。他跳起来,几乎就要冲了过去。在那之前,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掠而下。

他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这就是她的离开。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她的离开。

那个可以在高楼之上纵情飞舞的女孩,她真的早已不是凡人。

那一夜薇葛回到家的时候没有看到我,那是真的。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寻找我。她也许会想要知道我去了哪里,但她一定不会喜欢知道答案。

我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的时候,她正坐在窗边凝视月亮的缺口。我走过去亲吻她的脸颊,她没有拒绝。月亮上的宁静海安详地照耀着她清丽面容。她看上去就像一个等待被烧灼的瓷偶。

我没有追问一切,对她而言,对我而言,一切都可以被宽恕被包容。我知道,我也知道她知道。所以她没有叙述任何事。所以我拥抱她的时候没有得到拒绝。

那一整天她都呆在我的棺材里,安稳地睡在我的怀里,醒来之后便睁着双眼凝视空荡荡黑暗的深处。我耐心地爱抚她亲吻她,她以一贯的,然而丢失很久的沉静容忍着这些。我便决定永远不要告诉她发生的一切。

也许有一天我会,如果属于我的永远可以被消灭。

那个姓白兰的老人没有很新鲜的血液,然而伴随血液喷涌而出的记忆却分外丰厚甘美。一个贵族七十八岁的一生宛如上等红酒,丝丝漫入喉间的甘醇令我心醉神迷。

从今以往,弦断琴封。我可以确定,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见过身为人时的薇葛的人类。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那一夜开始她不再去萧家,只在吸食之后安静地留在宅邸里,阅读或者游戏。她不喜欢同我做那些人类的游戏,牌戏或者棋局,宁可一个人摆弄那些绘有精美花纹的纸牌,像任何一个年轻的人类女孩一样,试图从中探索爱情与生命的预兆。当然我知道这不过是她乔装的把戏,重复地练习着演技。她想要扮演的角色从来都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