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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颜酡之西洲(68)

作者: vagary 阅读记录

仲夏夜,幽远之梦。

银漆马车匆匆碾过五月市场的温柔夜雨,车头上系有黑色花结,长长丝带在风中颓唐摇摆。潮湿的马鬃闪闪发亮。车夫训练有素地操纵着马匹,尽力令蹄声听上去不那么匆忙紧迫。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有些什么即将发生。

她安静地站在窗外,凝视那个倚在床上的老人。他灰白的发丝整整齐齐拢在耳后,用一根银色丝带束起。身上是一件团花透绣的云白软缎长衫,宽大袖口里露出双手,苍白枯萎的肌肤上浮出青色血管,一条条蜿蜒如银泥花纹浮凸。

他勉力抬起一只手来,徐徐翻动着身边六角形蜂巢架台上的一本书。绿宝石镶嵌的铜夹固定了书脊。他惨白的手指搭在那一页书上,半晌没有动弹。他突然闭上了眼睛。

对着虚空,他轻轻蠕动着嘴唇。

“你在么,薇。”

她撩开窗幔,亭亭地走进房间,来到他面前。她束起了长发,看上去仿佛俊俏男孩。纯黑绸衫上开满簇簇艳红缥缈的火焰印花。她慢慢伸出手去,一只碧绿玉镯自纤细手腕滑下。他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指,感受着那浸润掌心的清凉。

她俯下身,用另一只手抚摩着他的胸口,轻声道,“雅闲。”

他微微一笑,双手握紧她的手指。

薇,你来了。

他无声地呼唤了她。他知道,她能够听到,能够懂得。

你终于来了,薇。

她默默垂下眼帘。他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苍白柔嫩的容颜,仿佛要用视线一点点剥蚀和吞噬她。这美色如谜的女孩。他终于绝望地微笑起来。

“你记得我们相遇有多久么,薇。”

她抬起头来。在他绝无仅有的坚执注视下,忽然别开了脸庞。她仿佛害怕自己会融化在他的目光里。

我知道,这一世,不过如此。

十九年前,巴黎,玛利亚·亚德莱达·勒诺曼小姐的沙龙里,我聆听她为我揭示了一生的奥秘。那个丑怪的女人端坐在她几乎从来不用的水晶球后面,刻满花纹的楠木圆桌上覆着深紫色绸缎桌布,银色的星辰如花闪烁。她定定地凝视着我。幽暗之中,法国女人漆黑的眼睛仿佛凝在了永恒之间。她怜悯地对我伸出手来,手腕上的檀香木镯子呜咽着敲打在桌面上。

奇异浓郁的甜香弥漫,来自东方的昂贵乳香,渐欲迷人眼。我定定地坐在这间曼荼罗的祭坛,任她徐徐道出我所有的隐秘和悲哀。

“我尊贵的爵爷,您将会娶妻生子,一帆风顺。然而一任终生,您永远无法得到您心爱的那个人。那个人,她同您之间的距离是我无法测算,无法把捉的。”

那是这个传奇的女人告诉我的所有。我留下一挂价值五百英镑的翡翠玫瑰念珠作为酬礼,之后回到伦敦。一个月之后,乔治四世亲自做主,我迎娶了德意志帝国黑森大公爵的次女。那年她不过十九岁,已是德国皇室中出名的美人。这门亲事的成就,大抵还离不开国王陛下恶作剧的趣味。从前他同我开玩笑时,便半真半假地调侃过我的能力或者取向。在我们单凭风流韵事便足以支撑起整个伦敦新闻业的国王眼里,一个男人年近四旬尚未娶妻,且没有一个或几个,公开或不公开的情人——无论是男是女——那简直不可想象,实在辜负了伊甸园里那一只甜蜜蜜的浆果。

我想我尽快应允这门婚事的理由是太残酷了。以至我几乎从来不敢承认。

不过因为,那个女孩,她也是十九岁。

她有一双接近墨绿的明亮眼睛,长发美如深水褐藻,幽暗浓郁。这些,原原本本地被芳庭继承了下来。

两年之后,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出世。

那一年,有种感觉横生心底,如此模糊不安,如此温柔欣喜。我想,我终于可以正式成为萧家的历史。我终于可以不再忐忑面对所有,终于可以放下她交在我手中的权杖。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对她说出那一句话,然而我没有,我不敢。我从来都没有那个勇气。

可是现在不要紧了。

“五十三年零九个月又二十七天。”

“……雅闲。”

她怔怔地望着他。缥缈轻衣无风自动,她身上的火焰仿佛就要燃烧起来,一点点,焚入他的理智。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视线微微模糊。

是的,薇,从我们相见的那个夜晚,到今夜,整整五十三年。

她长长的睫毛在清秀颧骨上画出清凉阴影,一丝丝近乎寂寞的摇曳。

五十三年了。

这是一个生命脆弱的时代,常常有人因为散步时间过长着了凉后就卧床、衰竭、撒手人寰。这也是一个令人神往的时代。度过了乔治四世和威廉四世奢狂靡乱的二十年,游走于维多利亚女皇统治下的辉煌和冷肃之间。他已经是一个完美的过去时。英伦萧氏第十四代侯爵,萧雅闲。

他的手缓慢而吃力地抬起,落到她柔滑明亮的发丝上,轻轻地,然而是从未有过的肆无忌惮的抚摸。

她在他的掌心下微微颤抖,清亮双眸睁大。他定定地凝视着她。这一夜,终于可以不再藏匿隐秘,终于可以碰触所有,所有那些不敢想象,无从记忆,再难回首的美好。迷恋不堪负载,面前的这个女孩,他能够拥有她,也只有今夜的瞬间。

“说你爱我,薇。”他低声呻吟地吐出她的名字,默默合上眼睛。

“薇……薇葛,我的薇葛。”

他能感觉到她骤然的震动。

跌落或是飞升,把捉或是葬送。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听到她衣衫擦动的悉窣声。她慢慢俯下身来,贴近他的耳畔。她的气息柔媚而又冰冷,芬芳而又寂静,冷淡得如同天边冰箔般的半片新月,甜美神秘。

她轻柔地说,“难道你以为,我是从来都不曾爱过你么?”

他微微地笑起来,皱缩苍老的容颜一瞬间舒展。他慢慢地探出手去,以一个男人面对属于自己的女子时最本能的贪婪姿势,将她拥入怀中。

女孩柔软纤长身体系在臂弯,如此契合。他的手指轻轻握紧她的腰。女孩清凉轮廓贴住他的脸庞,柔顺而亲昵。

这一刻,她是他怀中的女子。

她将头抬起一点。长发滑上他的面颊,她轻轻拨开,然后双手捧起他的脸庞,温柔坚定地吻了下去。

他收紧双手,用尽全身力量将她死死地禁锢在怀中。

我不想放开,不想,不想啊。

终于可以拥抱住你,终于可以被你亲吻,薇。我的薇。

为你,枉费一生,在所不惜。

纵然我永远无法得到她。

“叫我的名字,雅闲。”她抵住我的嘴唇,轻声恳求。

泪水涌出眼角,我像个孩子一样执拗地摇头,死死地抱紧她。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雅闲,求求你。”

我缓缓地放开手。她吻着我,甜蜜安抚的吻,不疯狂也不激烈,一径温存。我知道这是我一生唯一的补偿,唯一的可以获得。我无法奢求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