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怜(4)
李羡鱼鼓起勇气,向着少年的方向开口:“你的手还在流血……这里离皇宫很远,我们先送你去医馆好不好?”
少年闻声,侧首望向她。
鲜血顺着他的羽睫往下滑落,染红了那双微寒的眼睛。
他握紧了手里的弯刀。
李羡鱼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指尖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袖缘。
携裹着血气的风呼啸而来,她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你是谁?”
风声劲厉中,少年开口,语调冰冷。
李羡鱼答道:“我是嘉宁公主,李羡鱼。”
嘉宁公主。
公主。
少年的眼底冰凌骤起。
‘明月夜’中,有无数像她这样的权贵。
戴着镶嵌红宝石的黄金面具漏夜而来,三五成群坐在高台上,傲慢地俯视着‘斗兽场’中的生死。
他们会花一整袋红宝石,买上最好的位置,只为能够看清一个奴隶如何咬穿另一个奴隶的喉咙,而不让脏污的鲜血溅到他们尊贵的脸上。
他在场中厮杀时,曾无数次想象过那些面具后的脸。
应当如他们露在面具外的眼睛一样,布满扭曲的狂喜,嗜血的快意。
充满恶意。
他低头,细细端详起眼前的少女,眸色幽暗。
他的确,从未想过,那些黄金面具后,会是这样一张脸。
明眸红唇,肤如羊脂。
她怯生生地仰头望他。秋日的天光落于她卷翘的长睫上,羽毛般柔软而绒密的一层金晕,愈显少女的眸光清澈,温软无害。
他的视线顿了顿。
李羡鱼耳缘微红。
她自幼在宫禁中长大,还从未被陌生男子这般直白地注视过。
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
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李羡鱼微微侧过脸去,避开他直白的视线,小声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我让侍卫们送你回家可好?”
少年顿了顿。
他没有名字。
他的记忆起始于半年前的春夜,在明月夜中的铁笼中苏醒。
终止于昨夜,他杀出明月夜,将追来的走狗杀尽,抹去他们留下的记号,最终力竭倒在墙下。
其余的记忆,尽是空白。
仿佛他生来便没有名字,没有家人,没有过去,只是单纯地为了厮杀而存在。
他启唇:“是你捡到了我?”
李羡鱼轻轻摇头:“我是从人牙子那买到的你。”
“方才你看见的,便是他们的同党。不过你不用怕,侍卫们已经去请官府的人过来了。”
她抬起脸,视线落在他仍在滴血的右手上,担忧轻声:“你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我们先带你去医馆可好?”
医馆。
少年的薄唇抿成一线。
他周身的伤口皆在剧烈作痛,失血而带来的冰冷晕眩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他咬紧牙关忍耐,却清晰地明白,自己迫切地需要处理身上的伤势。
在新的追兵找到他之前。
少年的视线下移,停留在她的手臂。
眼前的少女手指白皙如玉,纤柔如羊脂,没有半点练武的痕迹。
衣袖下露出的皓腕纤细,一折既断,应当连一柄最轻的陌刀也提不起。
这样手无寸铁的少女,若是心生歹意,他有把握能在刹那之间拧断她的脖颈。
于是,少年抬步向她走来。
李羡鱼想了想,轻声道:“你的手伤了,不便骑马,便坐我的马车吧。我带你去寻医馆。”
“公主,”竹瓷惊愕:“这——”
这不太合规矩。
李羡鱼其实是知道的。
方才少年昏迷着,事急从权便也罢了。
可他现在既然醒转,对她而言,便是陌生的外男。
若是在宫里,与外男同车而行,教引嬷嬷们恐怕立时便要涌进披香殿里来,重重地罚她。
可是现在是宫外,教引嬷嬷看不到的地方。
而且,眼前的少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都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她只是让他乘个马车而已。
应当,不为过吧?
李羡鱼说服了自己。
她轻轻‘唔’了声,装作没听见竹瓷的话,提起裙裾飞快上了马车。
车内垂挂的锦帘在方才的变故中被贼寇扯断,大片天光投入车内,正照在李羡鱼的面上。
她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
倏然,眼前的天光暗下,是少年步上车来。
李羡鱼立时将素手放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裙面上,坐直了身子。
马鞭声随之清脆一响,轩车重新启程。
许是多了一名陌生少年的缘故,轩车内静默得有些迫人。
李羡鱼正想着是否该开口说些什么,竹瓷却轻碰了碰她的衣袖,悄悄递来一方沾了清水的锦帕。
“公主,您的手背。”竹瓷悄声提醒。
李羡鱼顺着竹瓷的视线看去。却见自己雪白的手背上,几点殷红触目惊心。
是少年夺刀时滴落在她手背上的血迹。
李羡鱼接过锦帕将血迹拭去,又抬眼去看少年的右手。
果然仍在流血。
她迟疑一下,从袖袋里取出自己干净的锦帕,想要递给他。
方探出指尖,对侧的少年豁然抬首,眼底尽是凌厉锋芒。
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即将露出锋利獠牙。
李羡鱼愣了下,慢慢停住了动作。
“你的手还在流血。要不,先拿我的帕子包扎一下。”她放轻了语声。
少年眸底的警惕之色未褪,受伤的右手紧握,掩住掌心伤口。
“不必。”他的语声冷淡。
李羡鱼略想了想,便将帕子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小几上,又将话题转回到原处。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可还有旁人?我让侍卫们去请你的家人过来接你可好?”
少年垂下视线,简短答道:“不记得了。”
李羡鱼愣了下。
她想起了自己宫里的小答子。
据说他便是自小被人牙子拐出来的,一道道地转手,最后辗转卖进了宫中,当了名最低等的宦官,做最脏最累的活计。后来被分配到披香殿,日子才好过了些。
可即便是如今长大成人了,也再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与身世。
用小答子的话说,便是连个念想也没有了。
李羡鱼悄悄叹了口气,正想着该如何安慰他,却听外间利落的勒马声一响。
医馆到了。
坐在她对侧的少年随之起身,步下车辇。
李羡鱼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医馆。
里头坐堂的郎中正在称药,甫一抬头,见少年满身血迹的进来,倒是骇了一跳。
“公子你身上这伤势可耽搁不得,快随老朽进来。”
他带着少年匆匆进了内室。
李羡鱼不好跟着进去,只得坐在外间的一张木椅子上等着。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
秋日午后明灿的日光渐渐淡了,朦胧落在她低垂的羽睫上,于她瓷白的面上,落下两道轻轻晃动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