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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金裘(85)

作者: 梅燃 阅读记录

一看到自己,楚翊就眉开眼笑,在燕寝里的大床上爬来爬去,他执笔时,帐幔深处,传来他笑嘻嘻的拍手声音,奶声奶气地道:“阿爹抱。抱抱。”

从楚翊生下来伊始,说实在,他这个父亲很不称职。袅袅对他的疏远,应该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当时筹谋战事,平衡朝局,他几乎没有花任何心思在他们母子身上。他也是后来才知,她产后生了一段时间的病。

在太医院寒止斋整理旧日的医案时,无意中发现的。

她产后得了气结郁思的病症,这个在后世叫作忧郁的病。

当时为她看诊的是隋青云。

隋青云也就是在那时,得了亲近袅袅的机会。坤仪宫谁都知道皇后得了病,唯独她的夫君不知道,他忽视她的地方太多,但如果袅袅想让他发现,她会找个女官向他通传的。

但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打算让他知道,亦不需要他的关怀。

她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吃药,忍受,他长日累月的,不闻,不问。

当他好不容易去坤仪宫时,她强行打起精神,温柔顺从地帮助他纾解欲望,过程里那么婉娈柔媚,几度令他失控。他在那种如临云端的感觉里,只顾自己的舒适,没有去在意他的妻子,其实已经生了病。

她病得厉害,有几次,夜里一直泪流不止。

楚珩通常不会在坤仪宫久留,行房之后大多数时候都会离去,但他却发现过,她在深夜里用绢帕不断地擦拭眼泪。

他没有去问一句,她怎么了。

独属于男人的刚愎自用,让他潜意识里觉得,也许皇后只是不太喜欢侍寝,也许只是他太过粗鲁,她其实根本也不爱自己。

彼此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他未曾挂心,她则是梗一口气不愿示弱。

那个误会之后,他更是彻底地冷落疏远了她。

楚珩未曾亏欠大业,他当年若是死了,也便是死了,史书上留下的一笔永远光辉浓烈。唯独对他们母子,他想过天下平定之后,去试图挽回和补偿,但没有来得及。他亏欠良多。

望日同游龙雀天街那夜回来,不期然翻到那卷医案,他这一生方知何为忏悔无门。

苏探微情难自忍,大掌如一朵轻盈的云,从楚翊的小脑袋顶上落了下来,正正好好地,盖在楚翊的额间。

楚翊抬起了脸,惊愣于苏探微此刻突然而陌生的亲近,但当他使劲作出龙威赫赫的模样时,对方大概是自知僭越,已抽离了手掌,移开了目光,化作心虚的一咳。

彼此谁也没有说话,小皇帝找了个机会,自己慢吞吞爬上罗汉床吃点心去了。

小厨房做的糕饼很好吃,楚翊吃得满嘴碎末,捧着汤碗不说话,实则眼风偷偷地瞄对面的苏探微。

好尴尬。

刚刚被人摸了,摸的时候,他堂堂一个皇帝,居然像团团被摸了肚子一样想蹭蹭他手心。

这一定是对父皇的一种背叛。

他堂堂君王,怎能被臣子摸脑袋。

他叫一声“苏哥哥”,可那不意味着这个人就真的是自己的哥哥。

楚翊懊恼地耷拉了眉眼,鄙夷起了自己。

过了一会儿,见苏探微还在跟前杵着不走,楚翊心头更尴尬了,连忙摆袖子,道:“你快走吧,朕今天都不会说话了,你记不了什么。”

苏探微挑了一侧长而浓的眉峰,显然是不信。

楚翊做了一个给嘴巴上封条的动作,然后推推小手,示意轰人了。

他仿佛这才相信,恭恭敬敬地鞠腰:“臣告退。”

夜间,陛下要批阅奏折,他又过来了。

楚翊坐在龙椅上,横竖是坐得不痛快,两只脚丫子怎么放都不对,想开口将人轰走,他刚开了这个口。

苏探微已经掏出了纸笔。

楚翊仿佛看到苏探微满脸写着几个大字:小样,你敢说,我就敢记。

皇帝都要体面,他的爷爷,他的爹爹,都是青史留名的明君,不想到了自己这一辈,变成个骄奢淫逸、目中无人的混子,楚翊暗暗地藏住了这口气。

曾经很喜欢的哥哥,在面前晃了两三天,熟稔了以后,楚翊突然不喜欢了,很烦。

每次他要说话,都要斟酌言辞,怕一不小心说错了,他当场便会记录下来。

又一次,楚翊抱怨了一句饭菜不合胃口,要换了厨子,他居然也记下来了,还洋洋洒洒,写道厨子是他先祖父在世时就在御前掌勺的老庖,今,陛下因菜蔬不合,而欲贬庖耶?

好像楚翊是个不懂事的任性孩子。

虽然,可能的确是这样。

楚翊要爆发了。

这一次,他从龙椅上呲溜滑下来,迈着两条短腿,大步走到苏探微面前。

唰,抽走了他手里的“罪状”。

看也没看一眼,陛下随手就揉成了团,抛在脚下。

苏探微挑了挑眉,看到陛下一脸高傲的叉着腰,鼻孔朝上:“朕现在给你丢了,别写了。”

苏探微未置一词,笔尖在指尖转了一圈,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圈,楚翊发现他又低头写了起来。

小脑袋往底下凑近了一看。

只见写道——

朕现在给你丢了,别写了。

“……”

母后上哪儿给他挖了这么个宝来呀!

他真的不想再和这个人待在太和殿一天了!

陛下的脸涨成了深红色,正要开口,不客气地颐指气使一番,苏探微将写好的一幅字端起来,在陛下面前,长指捻住,划拉向下,撕成了两半。

“这是——”楚翊看不懂了。

苏探微将碎纸连同陛下扔在地上的纸团一并拾掇起来,三五下蹂.躏,便抛进了故纸堆中。

“记录陛下一言一行,是臣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苏探微道,“但这些东西是否最后要留下来,臣比陛下更应斟酌。陛下可以放心。”

还算他有几分自知之明。伴君如伴虎,惹恼了自己,没他好果子吃。

楚翊哼哼着。他不像母后那么通情达理,不惧忠言逆耳,他本就任性,任性是特属于孩子的权利,对于看不顺眼的,他只要弹一下手指头,就可以弄走。

他也不知,母后在他身边安插一个起居郎做什么,莫不是要苏探微做她的眼线,监督自己在太和殿平日作为?

陛下长吁短叹的,对月自嗟,孙海替陛下加衣裳时,楚翊一眼瞥见老东西嘴角控制不住地咧着,登时羞怒:“你笑什么!”

孙海不敢欺瞒,忙跪在地上,边求着饶,边道:“陛下是九五之尊,老奴敬畏天威,不敢与陛下亲近,太和殿自老奴而下,更是这样的。陛下在宫里也没有玩伴,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可以和陛下一道玩的,说话的,老奴是替陛下高兴呀。陛下和苏殿元相处的时候,老奴是看得出来的,陛下是龙颜大悦的。”

楚翊连忙否认:“什么龙颜大悦,你净会瞎扯!”

孙海茫然道:“老奴不敢胡说呀。”

楚翊咬着牙关,觉得这个老刁奴好没道理,朕明明是讨厌那个苏探微,他怎么说的朕好像很喜欢他似的。朕现在可烦死了他,他要不是坐着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就是在纸上刷刷刷写关于朕的坏话,再这样下去,朕都快张不开嘴了,哪里有平日半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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