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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金裘(10)

作者: 梅燃 阅读记录

想到坤仪宫中他力占鳌头,姜月见抿唇颔首:“放心,小苏太医医术超凡。”

天色将暮未暮,已到了回宫的时辰,太后不便于京郊大营就留,况这个儿子实在脏得不像话了,姜月见吩咐左右备车马,抱起了昏昏欲睡的臭儿子,对太师歉然道:“劳您一日辛苦,哀家带着陛下回宫了。”

太师连忙摇头:“照顾陛下,乃是为臣的本分,何敢言‘辛苦’二字。太后娘娘放心,陛下今日,一定感触颇深。”

是么。看着一脸恓惶,眼泪还黏在睫毛上的儿子,姜月见会心一笑。

她向苏探微略一颔首:“小苏太医,留下来照顾太师。哀家留车给你,入夜回宫。”

京郊大营到了这时,已是火头军的主场,姜月见抱着楚翊出中军帐时,正值炊烟暧暧,小家伙趴在她的胸口,不禁口水从嘴角流下来,姜月见嘴上不说,心里怪是嫌弃,重得要命,还惦记吃呢。

于是太后一把将陛下塞给女侍,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鸾车。

车马粼粼声在耳朵里轰隆隆远去,老太师斜倚着靠背听了许久,确认人声远去后,他惊慌失措地从椅背上弹跃而起,倏然地跪在了苏探微面前,老眼浑浊泛出了泪花。

在苏探微默然后退半步之后,太师神情激动,隐忍地嘎声道:“陛下。”

陛下回了!

就在两个月以前,太师收到一封陌生的手书。那手书只是一首五言绝句,起手藏头是四个字:陌上花开。

若说这四个字还让微生默莫名其妙,但认出了那字迹属于何人之后,老太师激动地差点儿半夜猝死,也是从这方椅背上弹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捏着信纸在帅帐里踱了十几个来回。

一同开拔北上,陛下冲进胡羌军队当中,杀得胡羌人仰马翻,三千业甲破敌三万,本可以算大获全胜,可回朝之时,却连一具尸骨都没有留下!

在世人眼中,武帝陛下山陵崩塌,寿数已尽,如今更是由小皇帝登基为帝,太后临朝称制,可见昔日一切早已化作云烟,不会再有人相信陛下还活着,不会再有人去尽心找他的尸骨!此事,实乃大恨!每当夜不能寐,太师想到陛下去不能还,埋骨荒山,便恨不得爬起来抽出他的佩剑引颈自尽。

此刻,陛下竟活生生,好端端,看上去毫发无伤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虽然他面容大改,声音也较过往殊易,但这就是他一手看顾大的陛下,他岂能认错!

几乎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老太师心头便突突地跳,直至此刻,他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确信!

苏探微并未立刻搀扶太师起身,他垂落睫羽,微微带着一丝笑意:“老太师,肯定么?妄认天子,您与我可都是杀头灭顶之罪。”

怎么可能不肯定,太师忍不住涕零如雨,“臣有罪,护驾不力,罪该万死……”

他满脸的懊恸和沮丧,是决计作伪不得,苏探微毫不怀疑,只要他肯定一句有罪,兵器架上的佩剑会被老太师当场抽出用以自裁。

苏探微上前,双臂托住了太师要拜倒地上磕头的垂垂老矣的身体,道:“太师请起。”

微生默愣了个神儿,顺从地站起身,老眼却不肯移开一瞬,眨也不眨地盯着苏探微如今这张堪比毁容的脸,实在不解,甚至想去试探,这是否是一张真实的皮囊,然而出于对为君者的敬重,太师摁下了好奇的手。

但他仔细观察,陛下这张新鲜的皮囊以假乱真,几乎无懈可击,苏探微抚了抚脸,微笑道:“这张脸是真。”

太师怔忡莫名:“什么?”

人的脸都是爹生娘养,怎么能轻易更改?这过程想必付出了许多忍常人所不能忍的血泪代价,微生默不敢继续追问。

当务之急,是他弄不明白,陛下既然未死,他为何两年来不曾现身,现在又回来,用新科进士的假身份,进了太医院,这是为何?

微生默是一点儿也看不透陛下的心思,这个陛下从小就心思深重,早早地就脱离了大人思维的掌控,到现在,他是更加不敢揣摩圣意了,“那……太后娘娘,知道么?”

苏探微白净的面容如一张被风吹褶的素宣,眉宇结成“川”字,他缓缓摇头:“不知。”

瞥了一眼过来,声音暗含了警告:“不得多嘴。”

微生默:“为什么?”

一问落地,他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小心翼翼地想,陛下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他若想说,何须我多此一问,他若不想说,触犯龙颜罪该万死。

苏探微果然对这个话题不愿多谈,只是含糊其辞解释了一句:“朕有些棘手之事尚未查清,用一个新的身份,线索或许更明晰些。”

微生默颔首:“陛下但有命令,老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没那么严重,”苏探微笑道,“我绝对信任老师。”

没想到,陛下还愿意称自己一句“老师”。微生默眼眶湿热,当年,他拍着胸脯向满殿朝臣保证,他一定会誓死保护陛下,让陛下毫发无伤地归来,然而武威城一战,陛下孤军深入,从此失踪,是他保护不力……

他是一个千古罪人。

若不是陛下此刻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微生默是万死难赎自己的罪愆。

“可陛下,如今两年过去了,新帝掌权,太后摄政,陛下容颜已非,若再要还政……”听起来就会是世所不容的大难题,微生默砸破脑袋也想不出好办法,更不明白陛下为何不及早回来,也免得两年前险些经历仪王之乱。

苏探微再一次摇首,从他的神情中老太师读出一种近乎偏执的肯定,“我并没有这个打算。太后佐政——很是勤勉,她只是经验缺欠一些。”

可……太后毕竟只是一女流之辈。

微生默的舌尖盯住上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苏探微回过眸,眼底勾起零星的旧忆:“你知道,为什么朕当初独独选中了她一人么?”

先帝在位时,不大近女色,更鲜少踏足后宫内帷,在位数年,只有过一次秀女遴选,那一次便挑中了当时的皇后,此时手握权柄、凤仪无双的太后娘娘。

微生默当然不知道。

苏探微道:“朕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和朕一样的对权力的渴望与……野心。”

那个还很稚嫩的少女,跌跌撞撞的,用拙劣的演技趴倒在他的膝前,一面诚惶诚恐,一面扮演着恋慕情深,用湿漉漉的眼波充满渴求地望着他,挤着她那好像被夹子捏住的尖细而矫揉造作的嗓音,一句一哭腔地唤他:“陛下。”

“臣女姜氏,名字叫月见。”

月见草,寓意自由,坚贞不屈。

那是一个有意思的女郎。他勾了一下嘴唇,在众人都以为陛下要赐下第五十八多宫花,撂下姜月见的名牌时,陛下从龙椅上起身,将那个演得假惺惺的秀女从冰凉的石阶上扶了起来,修长的指节挑起少女的下巴,端详她粉光若腻的姣好花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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