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教夫君觅封侯(4)
那这一次……
自打姜锦重活一遭,她一直刻意地忽略了一件事情。
——如果她的重生没有改变按部就班的轨迹,现在是真元十六年,那么再过不了多久,她便会和前世一样,遇到流落山间的裴临。
平心而论,裴临对她不坏,姜锦介意长安那些年的困顿,却也知道很多事情不能简单归咎于他。
她只是还没有做好再见到他的准备。
见到一个站在万事伊始,对一切都无知无觉的裴临。
不过,虽然姜锦不想重蹈覆辙,然她此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猎户女,除却打猎的家伙和这间破屋,再无家私,称得上是手停口停,再想逃避,每日也依旧要进山打猎。
秋意渐凉的清晨,姜锦和往常一样,拐上蓬门,往山里去。
瑟瑟的风自山涧而起,裹挟着枯黄草木的气息席卷难宁。
姜锦迎风打了几个大喷嚏,背紧了竹篓,打算今日早些回去。
右边眼皮跳了半天,连带着她半边颧骨都有些发麻,她心念一动,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了。
血腥气宛若诡异的暗香,浮动至她的鼻尖。
姜锦只觉两腿重逾千钧,怎么也迈不开了。
这回,她没有再在山中找寻,而是轻车熟路地爬到了顺风的高点。
这里视野开阔,并无高大的草木遮蔽,可以将底下的情形一览无余。
那块山石后头,果然已经有人了!
姜锦瞳孔微缩,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再久不见,她也依旧记得这张鲜活英气的面孔。
这一世,凭借一点先知先觉,姜锦反应得快了不少,至少此时此刻,山石后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还没有晕过去。
他嘴唇青白,勉力迈着艰难的步履,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山石后,抬手感受了一下风吹来的方向,才在背风处跌坐下来。
他的掌根抵在自己的胸口,似乎是在确定某样东西的存在。
确定好之后,他粗重地喘了几口气,脑袋一歪,阖上了双眸。
居高临下的姜锦将裴临的动作尽收眼底,直到掌心传来些微的刺痛,她才发觉自己下意识攥紧了一旁粗砺的树枝。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自己正站在命运的分岔口。
她的,还有他的。
姜锦深吸一口气,随即一点一点地把这口气吐出去。
算了,再救他一次。
姜锦想,她救的不是她曾经的丈夫,而是把守中原、打得戎狄落花流水的将军。
他得活着。
她缓缓松开被树皮磨破了的手,挪动着脚步往山石旁走去。
“算我欠你的,”姜锦低声自语,“这么大的血腥味,任你再厉害,留在这一晚也是要喂狼。”
尽管眼前的裴临年纪尚轻,然他们夫妻多年,姜锦对他的身体再熟悉不过,是以并不扭捏,在拖他回去之前,还打算先给他处理一下腿上的伤处。
姜锦放下背篓,用牙咬着自己的衣摆下围,刺啦一声撕了块里衣上还算干净的布出来。
她跪坐在血泊里,任血水也染透她的衣裙,低下头,正要伸手探向他的伤处,忽然就被制住了。
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扼在了她的手腕上。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扼在她腕骨的指节冰凉,带着鲜血的黏腻和余温。
姜锦动作一顿。
黯淡天光之下,乌鸦应景地叫了几声。
她缓缓抬眼,而面前重伤濒死的少年也正死死盯着她。
他的眼神比他瘦长的手掌还要冰冷,像被咬掉了半条命依然在旷野上挣扎的野狼。
如果姜锦真的是十五岁,一定会被他锋芒毕露的眼瞳吓到。
但决定一个人心境的是她的阅历而非年纪,一朝重生、记忆犹存,姜锦并不算真的回返十五岁。
此时没比她大几个月的裴临在她眼前,就算是狼,也不过是个狼崽子罢了。
况且……
裴临这张欠揍的面孔,哪怕年轻了一点、少年气了一点,她也依旧熟悉,熟悉到落在她眼中不会有任何危险的意味。
姜锦磨了磨后槽牙,忍住了没给他欠揍的脸来上一拳。
姜锦垂眸,看着他制在她手腕上发白的指骨,甚至还有心思认真思考了一个问题。
呃……她现在说和离,还来得及吗?
姜锦没打算被当成疯子捉去沉河,是以这个好笑的念头只是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她唇角微勾,抬起另一只手打落了制住她的那只手腕,继续伸手探向他的伤处。
刀戟之伤也没让他有多狼狈,反倒把他衬得潇潇然好似风中劲竹。
事实证明,她当年的眼光确实不错。
“你……”他的嗓子哑得不行,仿佛喉咙也被人来了一刀,话说得很艰难。
想到未来威名赫赫的一方节度使,有这么落魄的时候,姜锦的心情诡异的平衡了一点。
“想问我是何人?”她冷静地道:“不过,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没人救你,你就要死了。”
少女莹润的唇碰了两碰,说出的话却是冰冷的。落魄的少年郎君似乎被震慑住了,什么也没说。
担心血腥气引来野兽,姜锦也顾不上什么百转千回的心思,只想速战速决。
她连头都没抬,说完就直接坐在自己脚后跟上,借着柴刀不算锋利的刃锋割下他被血染得一塌糊的长衫下摆,草草撒了些随身携带的止血药,再用干净些的布料将他腿上的伤处草草裹牢。
这是前世的教训。
前世,姜锦没想到这么多,她力气有限,扛不动一个身量基本上已经长成的男人,算是半拖回去的,裴临伤在腿上,好悬没被她给折腾成瘸子。
现世却不同,姜锦和他一起上过战场,也见过更重的伤出现在他身上,应对起眼下的局面来,还不算太棘手。
简单包扎过后,姜锦抬起还算干净的手背,试图揩掉糊在裴临眼睫上的血污。
擦了一把,看着还是不太顺眼,她便收了手。
方才捆他腿都一点反应都没有,姜锦就猜到他是晕过去了。
这么重的伤,别说晕了,就是死了也不奇怪。
姜锦在心里骂了两句“麻烦精”,便把吃饭的家伙事——竹篓、柴刀和小弓都丢在了树后,随后抓着人的手臂,生生把他扛到了背上。
回去的路不好走,姜锦背着不省人事的裴临,趔趔趄趄地往山下挪,几次都差点和他一起摔下去了。
失血过多,他整个人几乎都没有温度,呼吸拂在她的颈侧,宛若游丝一线。
仔细分辨,甚至还能听见血滴在枯叶上的声音。
姜锦咬紧了牙关,不敢松劲。
到底欠他什么了?她愤愤不平地想。
她心下告诉自己,算她菩萨做到底,只这一回了,养好伤就让他滚蛋。
她不想活在上辈子的阴影里,人也好事也好,左右这一世,就算有什么仇要报,她也自信不需要再利用他。
呜呜喳喳的风声吹得人心肝打颤,幸好,天色完全黯下来之前,姜锦看见了属于她的安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