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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教夫君觅封侯(2)

作者: 谢朝朝 阅读记录

他似乎是为眼前人还活着长舒了一口气,才顾得上草率地摘下积了不少雪在上头的头盔,露出里面被压得乌七八糟的发髻。

裴临的视线定格在那几盘子切得薄薄的羊肉上,顿了顿,冷然开口道:“少食发物。”

回来不问好不寒暄,上来就是教训,凌霄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若不是姜锦及时发觉,拍了拍她的手背,只怕登时就要与裴临吵嚷起来。

姜锦好脾气地道:“不吃就不吃吧。凌霄,你先下去。裴节度难得回来,我有话要和他单独说。”

裴临眉峰微挑,“姜锦,按你的脾性,我以为你会与我大吵一架。”

姜锦从前确实是个暴脾气,只不过心气从来不是凭空产生,要有依傍的底气才可以。

从前姜锦的底气便是自己的本事,可是如今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早就变得沉闷了。

裴临如此直接地戳她伤疤,姜锦也还保持着温和的笑意,说道:“孩子意气罢了。裴节度事务杂冗,回长安还先来看我,我闹什么?”

无人瞧见宽大的袖摆下,她的指尖将掌心几乎掐出血来,才勉力站住,说完这一长串。

听她呼吸均匀,还能头头是道的说话,裴临心下稍安,想到之前快马来报夫人情形不太好,他忽生感叹:“姜锦,你变得……有些不像你了。”

话音沉重,就像是在惋惜美人白头、英雄迟暮。

这就是他审视她这么久得出的结果?

姜锦失笑,不过站了一会儿,她的腿脚便开始作软,倒像是应和起裴临的话了。

她不愿在他面前示弱,是以扬手示意他一旁坐下,自己重新坐回了胡椅。

“裴节度志在千里、纵横捭阖,当然不知这四方的后宅于鲜活的人而言是怎样的消磨。”她静静道。

裴临默然。

他预想过若是姜锦发作,他该如何招架。

可她偏偏只是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说出钝刀子割肉般残忍的话。

偏偏……他问心有愧。

无论是这些年姜锦的蹉跎,还是当年的那一箭。

裴临没有接话,姜锦也没再开腔,两人陷入了和之前无数次一般别无二致的沉默。

大抵是还有事忙,裴临草草抛下句保重之类乏味空洞的话,便转身出去了。

姜锦并没有为此难过。

她曾经会,但是这份难过却也同样被漫长的等候消解了。

望着裴临的背影,她只是有些后悔,方才忘了把想交托给他的事情说出口。

——

是夜,风雪交加。

姜锦没有等谁的意思,她早早就让凌霄吹熄了灯火,独自卧在床头柔软的引枕上。

她精力不济,按理说早该睡着了,可是旺盛的心火灼得她胸口生疼,这种可怕的清醒让姜锦想到了一个词——回光返照。

熟悉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他大抵是刻意放缓了动作,然而在这样的寂夜里,姜锦还是听得很清楚。

他上了床,锦衾带起窸窸窣窣的响动,姜锦往一旁靠了靠,给裴临让出了半边床榻。

裴临似乎很疲倦,直接就躺下了。

姜锦心里有牵挂,没有注意到他身上浮动的浅淡药香。

她咳了两声,勉强咽下喉间的血腥,喑哑开口:“裴节度,我有事要拜托你。”

没等他回复,她便补充道:“说是求你,也可以的。”

黑黝黝的床帐内,姜锦看不见裴临的表情,只听见他稳重的声音,“说。”

“我想为凌霄求一件事,”姜锦说:“当年若不是为了留在长安保护我,她也不会空耗这么多年。她是可造之才,本事不比跟着你的元松元柏差。”

姜锦没跟裴临客气,倒不是觉得自己和他还有多深的感情,她只是觉得自己很称职,很配和他提要求。

这么多年,她为他料理家事、操持庶务,他身边因病因伤退下了的亲卫战友,她也都安置得妥妥当当。

要他做点事情,姜锦还是张得开口的。

于是,她继续道:“为我耽误了这么多年,已然足够。我想让凌霄去军中施展,思来想去,还是裴节度麾下最合适了。”

裴临沉默良久,许久才道:“她跟你这么多年,你这是在做什么,托孤?”

姜锦下意识揪紧了手中的被角,却又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我还是老样子,何苦耽搁人家。左右如今也没有谁敢动裴节度的妻子。”

她了解裴临,知道如果嘴硬说自己一切都好,他反而会看出来她如今只是强弩之末。

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悬殊,姜锦便越不愿意在裴临的面前露出羸弱的、苟延残喘的一面。

因为两相对比,她就像华贵锦衾下,被踢破的被里。

姜锦不喜欢面对他时这样局促的自己。

淤积的夜色里,似乎有人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裴临平静地应允:“好,明日启行,让她去找元柏。”

他答应得很干脆,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姜锦松开了被揉皱的被角,放下心来。

转念一想,她才反应过来裴临所说的明日。

竟是明日就走?

姜锦有些吃惊,却也没有置喙裴临的决定。

或许是要出兵淮西平叛,又或许是突厥再度来犯。他总是有事做的,不像她,连这座宅院都走不出去。

黑黝黝的夜里,姜锦望着床梁,生疏地轻唤身边人的名字:“裴临。”

她终归还是有话对他说的,“时局凶险,保重自己,等你回来。”

她顿住,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裴临的回应。

姜锦偏头,只瞧见他冷峻的侧脸和紧闭的眼睫。

想到他方才显而易见的疲倦,姜锦收了声,什么也没再说,十指紧紧攥住了早就被她揉皱了的被角。

雪籽清脆地打在琉璃窗上,姜锦的心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没说出口的那句“等你回来,我们和离”,就像化了一半的糖块,黏黏糊糊地哽在她的喉间。

姜锦仰起头,努力将它咽下,安静的眼泪顺着她纤瘦的脖颈滑落,竟也是冷的。

与裴临相识相知的一幕幕往事,有如走马灯在她眼前不断轮转。

她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她还是很介意。

姜锦能感受到,裴临在刻意回避自己。

一介孤女,如今的眼界与征伐果决的裴节度如何能同日而语?相对无话也是寻常。

倒也不是姜锦妄自菲薄,自从那个被她救下的落魄小子回归裴氏大族,他们之间越走越远便已经是注定了的事情。

只是相比无疾而终的感情,她更遗憾的,是让她连自己安身立命的本事都丧失掉的那一箭。

安逸贵妇的日子过得太久,姜锦自己都快忘了,曾经她也是可以打马山前,有本事和裴临一起扛着长刀、夜探敌营的。

想到这儿,她突然有些怀念和他一起摸爬滚打、灰头土脸的时日了。

如果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尘世间最普通的一对夫妻,如果,他们中间不曾有那么多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