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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嫁(56)

作者: 游瓷 阅读记录

渠帝病好些后,就挪到了奉天阁休养,侍疾的妃嫔也被他遣走了大半,只留贴身内侍长日夜照料。

方棠登上阁楼,看到内室里点满了荧荧白烛,里侧的卧榻上帐幔低垂,人影侧卧,纵然香料焚得再浓,也掩不住房中那股清苦的药味。

方棠跪在内室外,低声道:“陛下。”

渠帝动了动,伸手掀开帐子,开口的声音垂暮苍苍,犹如秋蝉哀鸣:“爱卿,你上前来。”

方棠又往前走了几步,立在渠帝床前,看到帐子里伸出的那只枯瘦如死树的手,不由得一惊。他几月未亲眼见到天子,没想到人已经病成了这样,眼看着是不成了,也难怪太后妃嫔们都急着为新帝登基造势了。

“朕……做了这些年皇帝,仔细算来,也还不到二十年。”渠帝从床上坐起,方棠见他已经形同枯槁,身上盖着的九龙戏珠被都比他本人要厚实,“朕还在人世呐,朕的儿子、妻妾们就等不及要继承朕的玉玺与龙袍了!”

“陛下宽心,您安心养好身子,不要太操劳了,国事自有臣与各部尚书大人处理。”方棠道,“陛下劳心则伤神,伤神便会伤身。”

渠帝叹道:“再是灵丹妙药都无用了,朕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这江山终是要从朕手中滑走的。从前朕为太子时,与皇兄们争皇位,如今轮到朕自己,才知道这前人作的孽,却是代代相传、世世无穷啊。”

方棠不语,他知道渠帝虽然重疾缠身,身为帝王却依旧耳聪目明,对窗外事一应俱知。帝位之争、后宫之斗,是历朝历代都会经历的,任凭明君或是庸主都无法避免。

“朕担心的不止一件事,爱卿可知晓朕的心意?”渠帝问他。

方棠点点头,弯腰附耳道:“一为祸起萧墙,二为栗氏之殃。”

渠帝露出宽慰的笑容,点头道:“爱卿,朕真是后悔。当年你的殿试文章惊艳四座,读来皆赞你有惊世之才,然当时有栗氏与外戚众臣相阻,朕只后悔没有力排众议,点你为状元。”

“陛下万万不可自责,臣深受皇恩,如今忝居尚书位,已是惶恐不安,不敢再枉受天恩了。”

方棠跪在渠帝床前,叩了三叩,低着头说道:“臣与陛下立誓,后宫之事,乃陛下家事,恕臣难以插手。至于栗氏一族,臣以己身名节与性命担保,只要臣活着一日、居庙堂一日,栗氏就不会反。”

“当真?”渠帝恍然道。

方棠的声音坚定:“当真,即便山崩于前,臣也会用这条命,填渠平壑。”

渠帝抬手抚上他的肩膀,笑得眼中滴出浊泪:“好!不枉朕将吏部尚书之位扫清涤净,让贤于你!”

方棠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渠帝:“陛下的意思是,上任尚书大人……”

“不错,是朕杀的。前吏部尚书失德无才,不堪大任,朕不愿看到鸠集凤池,故杀之。”渠帝望着他,目光平静如水,“你可知道,工部与刑部、户部三处尚书之位都空缺,朕为何独独杀吏部尚书而推你?”

方棠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因为……我朝历代丞相,大多皆擢于吏部尚书一职。”

“爱卿聪慧,一点便知。”渠帝点头,“自朕即位以来,丞相之位一直空悬,朕行此举,乃是有意要让你在新帝继位后,任我朝丞相。”

方棠急忙辞让:“不,陛下,臣如今尚不到而立之年,丞相之位乃国之宰辅、朝之栋梁,恕臣实在难以胜任。请陛下另寻他贤,千万不要授臣以要职,会误国殃民的!”

渠帝摇头道:“那你可向朕举荐一人吗?怕是你开口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吧。方爱卿,丞相之位朕早先便已属意于你,朕在这世上也没几日好活,你不要再推辞了。”

“陛下……”

渠帝没让方棠再说下去,他向方棠招了招手,伏在对方耳边,轻言了几句话。

“你记住……朕……将此事嘱托于你……”

“……是,臣谨记。”

·

“西羌要求取公主和亲?!”

方棠手中的折子重重落到书案上,将砚台上的毫笔甩出去,滚落满地墨迹。

栗延臻弯腰将笔拾起,抬手扑了扑又放回桌上:“陛下的意思是,前面几位公主都已经成亲,眼下只有六公主正当妙龄,可做和亲人选。西羌人不在乎嫡庶,只要求是皇室公主便可。”

方棠气冲冲道:“明明是他们请求缓兵,居然还要开口向我朝求娶公主?天下何来为臣者与君上讲条件的道理!陛下如何能同意!”

栗延臻道:“若是战,自然能再战,只是要劳动大军、耗费钱粮了。可陛下说江南连续三年大旱饥荒,农户颗粒无收,即便几次三番减免课税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所以命我父亲与西羌诸部暂缓交兵,议和谈事。”

天子在病榻之上下了这道旨意,婚期定在月余后的立秋,且雷厉风行地命礼部着手准备和亲之聘礼车马,仿佛再迟一些,大渠江山就要重新回到风雨飘摇之中了,因此刻不容缓。

“若是能战,何用再牺牲一个公主……”方棠长叹一声,坐到了椅子上,“罢了,江南旱灾之后又逢时疫,再战下去的确是劳民伤财。原本我还想上一道奏折劝谏,既然陛下心意已决,我也没有办法了。”

他想起远在边关的柔嘉公主,如今六公主重蹈覆辙,即将化为茫茫大漠山川中的一粒微尘,再不为人所记得。

“陛下时日无多了。”栗延臻道,“我们并非打不起,他只是想在残生看着山河安定,即便是假象也好。祸国之君的名号,不是所有人都想背的。”

方棠处理完手边事务,照例进宫去请安。从奉天阁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一名宫女和一名太监等在殿外,一见他便福身行礼道:“方大人,我们公主殿下邀您去御花园一叙。”

“你们是哪位公主门下?”

方棠与后宫许多皇子公主都熟识,年少时常聚在一起饮酒赋诗,赏花作乐,后来他成婚之后便甚少见到这些昔年旧友了,此刻免不得要感怀一番。

“奴才在六公主宫中。”那太监说道,“方大人还请去见见我们公主吧,她马上要去西羌和亲,再过几月的立秋便要远嫁。公主这几日茶饭不思,每夜辗转难寐,您还是帮奴才们劝劝吧。”

方棠扑了扑袖子,回头看着奉天阁高耸的楼台飞甍,明媚日光映着碧色琉璃瓦,檐上尚未潲干的雨水淅沥落下,滴在皇宫历经几百年的青灰石砖上,顷刻间粉身碎骨。

“带我过去吧。”方棠道,“我与六公主少年相识,如今她要远嫁,我也理当去送送旧友。”

他跟着太监宫女来到御花园,看到花丛锦簇中坐着一个清丽曼妙的背影,远观如清莲出水,腰肢随风轻摆,婀娜生姿,妙不可言。

从前他们读诗词歌赋,绞尽脑汁地复原古曲后在御花园中彻夜高唱,唱的便是诗经中的女子、离骚里的美人。在那时的他们心中,美人之美,是远观而不可亵玩,是餐秋菊饮朝露的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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