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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65)

云池的十指皆陷在海獭丰厚浓密的毛皮里,在他的指缝间,云池明显感觉到,萨迦的后背颤了一下。

他下意识松手,关切地问:“怎么了,是我抓太紧了,你不舒服吗?”

萨迦甩了甩脑袋,小声道:“不,没什么……你上来吧。”

“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跟我说哦。”云池犹不放心,叮嘱道。

他跨到大海獭的背上,俯身圈住萨迦的脖颈,海獭迈开步子,利用积雪一路滑行,迅速扑到了海边,飞快下水。

云池平时习惯了萨迦在陆地上慢吞吞的动作,甫一看到他在海里的速度,还有些不太适应。在他眼前,蓝白交加的大海辽阔无际,远方的海平面上,冰川和雪山连绵起伏,宛如一道优美蜿蜒的巨兽脊梁。

浮冰破开,发出千万次风铃敲击的清响,海风猎猎地吹过云池的脸颊,风中萦绕着清凉的水汽,他们迅捷地穿过那些冰层浅薄的海面,皱缎般藏蓝的浪花推动起伏不定的冰块,犹如白鸽翻飞在晨星乍现的深空。

云池紧紧夹住萨迦的身体,快乐地张开双手,感受在风中疾驰的畅快,他的头顶飞旋着不知名的海鸟,展翼雪白,鸣声清越。

“哇——”他大喊,“我在飞——!”

萨迦的胸口泛起呼噜噜的回响,像是在低低地笑。云池的快乐是如此鲜明、如此夺目地照耀在他身上,哪怕俯冲在无一丝温度的冰海里,还是烫得他浑身温暖,仿佛直面了太阳。

他特地又带着云池,在海面上多转了几圈,一人一獭又笑又闹,好一会过去,才停在岛屿另一面的海滩上。

“我看到了,好大的建筑啊!”云池把手在眼睛上搭成凉棚,“怎么造在这里了?”

茂密繁盛的松林里,一座庞大恢宏的建筑顶端在天光下闪耀,经过岁月的吹晒,六边形的穹顶早已无法重现昔日的荣光,金漆衰落,雕刻风化,石柱坍塌了多半,掩埋在积雪和松针之下。

“这是我最后一座,也是最大的一座神庙了。”萨迦静静地说,“来吧,我们进去找点东西。”

跟着他的步伐,云池拨开密密匝匝的松林,慢慢走到神庙面前。

这座庙宇已是破败不堪,宛如被某种能够逆转世界的巨力掰折了腰杆,深深斜插在这篇落满大雪的岛屿上。

云池皱着眉头,仔细地看了看,走南闯北、游历世界的经验,让他对看待很多事物的看法有了全新的改变。他看着神庙倾斜的角度,突然吸了口气:“这个庙……”

“原来它可是很大的,就连这个岛,都是依托在它身上形成的。”萨迦说,“现在,它只留下了最顶上的一层,再大也只能当做小岛的支柱,没什么别的用途。”

“我们进去看看吧,”萨迦轻声道,“我也好久好久……没有来看它了。”

第35章 神婚(六)

云池默默无言,跟着萨迦趟过断壁残垣。

假如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曾经却只是萨迦的神庙的最顶端,那它原来的整体规模得多么宏大啊……

台阶破损,大海獭在前面,用细微的神力吹出一条勉强可以踩踏的通道,他和云池拾级而上,一同踏向那黑暗无光的前门。

云池没有说话,他细细地张望着神庙的构造,只恨手里没有个打光的手电筒,可以让他好好地瞧一瞧这神代文明的奇迹。

在他身边,彩绘描金的雕像多半已经坍塌得底座都不剩,只有雪中露出的一隙残骸,能够让人看到昔日的妙丽;凹凸不平的浮雕壁画上,也被雪花填平了沟壑与破损的地方,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一片无暇的苍白。

在这里,雪代替风,成为了衡量时间轮转的更漏沙砾,它们无孔不入地侵入,用沉默的方式,涂抹了过往一切绚烂的光辉。

萨迦慢慢地走进正门,随着他的动作,雪花悄无声息地散开、盘旋,露出地上斑驳脱落的金彩,云池看着看着,心头忽然重重一跳。

虽然描绘手法不甚相同,可这种陈旧的金色,是不是像极了他在地下洞穴里看到的岩画?

黑暗中,萨迦雪白的毛发发出微微的光,云池身上的衣袍也缓缓生晕,照亮了脚下的一小块地面。

“在这里。”萨迦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跟我来。”

云池犹豫半晌,还是决定拔腿跟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这些痕迹还在原地,他就不用怕没东西可研究。

他光着脚,在冰凉的地板上拍打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似乎察觉到主人回来了,陈腐哀寂的空气中,逐渐升起了一种曼妙古老的芬芳,若有若无的缠绕在鼻尖上。只有当你不经意的时候,才能察觉到它的存在,待你特地去寻找它的时候,它又无迹可寻了。

“那是神香,从信徒的信仰中诞生。”仿佛猜到云池在想什么,萨迦轻轻地回答他,“当年,这里的神香,可以一直点燃到太阳上,叫天空之神乌戈也闻见,并且快活地大笑起来……”

他渐渐地不说话了,云池走在他身边,踌躇片刻,还是决定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萨迦厚实的脊背。

能够跨越大地和苍穹的距离,一直叫太阳也知晓的香气,一定很壮观吧?

“你……你不要伤心。”云池说,“如今,我也闻到了神香的味道,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这股香气仍然存在,你的信徒当时一定非常爱你。”

萨迦笑了笑,他若有所思,喃喃地嗅探道:“是啊,过去这么多年了,神香怎么会依然残存于此地?”

他们穿过长长的,幽寂的长廊,云池依稀可以看到,长廊两边都伫立着林立的侍神像,彼此形态不同、动作迥异。有的似乎托着水瓶,有的好像提着长琴,还有的牵着什么高大的动物……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面部和衣饰,皆是模糊不清的。

在走廊的尽头,云池望见了一尊高大的男性神像,它披着宽大的衣袍,头戴四射的冠冕,衣摆的线条如水一般摇曳而下。神明左手持着生珠的贝壳,右手指向下方,它的脚下,则是滔滔不绝的大浪。

这尊雕像的做工之高超,哪怕具体细节早已不可考据,但那种一望无际的威严与包容的神性,仍旧可以透过姿态气度,自周身展露无遗。

——可惜,它的脸孔却被外力毁坏得彻彻底底,让人瞧不见一丁点眉目。

“这就是我。”白海獭仰起毛脸,望着那高高在上的,面目尽毁的神像,“以前的我。”

哪怕云池早有准备,还是觉得心惊不已,他端详着无处不在的,和海水有关的装饰元素,压低声音,小心地猜测:“你以前……是海神吗?”

微弱的光亮下,他看到萨迦的眼睛古井无波,犹如从创世之初缄默至今的死星。

白海獭垂下头,转向右侧的走道。

“在天和地还没有分开的时候,世间只有一团混乱无序的海洋。”萨迦平静地说,“母神伊尔玛就在这片混沌中自由自在地飞翔,她是永不落地的飞鸟,是太空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