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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469)

“剑为君子器,我竟不知,至善何时也会用刀了。”旱神嘿然而笑。

“你与心魔达成了什么交易?”刘扶光问,不比晏欢心魔的不死不休,他与旱神还有些话可说,“他的话,绝不可信。”

旱神的瞳孔狭长,岁月枯逝,蹉跎人心,刘扶光需要仔细辨认,才能从祂的面容上,窥见昔日那个天真王者的影子。

“再不可信也好,他许我不必被拔除的未来。”旱神道,“仅凭这一点,便强过你二人百倍。”

刘扶光忍不住道:“事情未必就要这样发展。”

旱神凝视他许久。

昏暗茫茫的苍穹,尽数淹没在龙兽残杀的灭世震响中,天象如死、尘寰应劫,这样的凝视,便显得格外有份量。

“你和至恶也进了观世镜当中,想必对我的生平,你们烂熟于心。”旱神道,“你说事情未必要这样发展,那你告诉我,我还能有什么办法,能够挽回为人时的命运?”

刘扶光说不出话,他知道没有,观世镜分别给了他们机会,但不管是至善,还是至恶,都不能改变赤水王的结局。

“时间不能逆流,过去无法更改。”他最后道,“我们穷尽心机,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那些还没发生的事。也许花不必枯萎,家园不必离散,人和人之间……亦能少一些恨。”

“那就不必再说了,”旱神哑声道,“他许你作为我的战利品,就让我来看看,至善到底有什么能耐!”

刘扶光心头一凛,大呼不妙。

观世镜中,他确实参悟到了驱逐旱神的“咒”,但咒并不是空口白牙就能说出来的。一个双方不能同时理解的咒,便如对牛弹琴,又有什么用了?

他原本的打算,是引得旱神再说两句,他便自然而然地引入咒言,从而一举驱逐旱神,谁知道对方压根不吃这一套,不等他把话说完,直接便要开打。

旱魃并不精于术法,纯靠血脉之力,就能更换天时。旱神深深吐息,如焚的浓云冲天而起,巨量的炙热血雾四下喷射,仿佛有形的雷火。

此时,他周身的温度便如太阳,脚下的黑色岩石迸发出强烈的亮色,进而熔化为横流的液体。神明的领域一瞬扩张,恍若盛放的花朵,原本被至恶吸干的干枯地表,竟同时绽开了大片大片灼热的光斑。

刘扶光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不见,他闪进旱神的领域,无声无息,如同恋人告别时的转身。

刀锋震动空间,无从形容这一刀的精妙之处,它斩向旱神的脖颈,却连一颗狂躁勃发的火星都不曾惊扰。最纯熟的庖丁跳着行云流水的舞蹈,最生疏的帮厨小心翼翼地切割鱼生,他的刀同时囊括两者的特质,大巧不工,美似天成。

旱神的头颅脱颈飞出!与之一同飞起来的,还有冲天的岩浆喷柱。

刘扶光的眼神紧紧盯着那颗飞起来的头颅,他一跃而上,即将挥出第二刀的时刻,耳旁的风声却比他还快,转瞬扑至他的后心。

那是旱神的残躯,刑天为黄帝所斩,尚且不死,区区断首之痛,自然也不能拿旱神怎么样。

巨掌如万吨泰山,朝刘扶光劈头砸下。刘扶光在空中紧急翻身,横刀抵挡,但那无法形容的巨大力量瞬间迫至面前,刀锋爆出尖锐刺耳的音啸,刀背亦重重嵌进刘扶光胸口,这一下,竟将他一击打退了上百里之远!

空中炸出一连串的气浪,刘扶光全身的骨骼都像碎裂般剧痛,他断断续续地吐血,对手却未必给他喘息的时机。短短数息,旱神的头颅已经接好,仅在断开处显示出一圈金红色的伤痕。

“干得不错,”旱神说,“远远超出我的预想。”

祂若有所思地环顾领域,道:“我忘记了,你是日出之国的血裔,定然对火有抗性。”

转向刘扶光,祂接着道:“放下武器,与我离开,我自会像对待老师一般尊敬你。”

刘扶光一怔:“你知道……”

转念一想,祂怎么会不知道?观世镜是旱神的法宝,镜中发生的一切,祂肯定一清二楚。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旱神一面抓来,一面道:“观世镜中发生的事,都将像另一次人生,模糊地印证在我的脑海里,我当然知道。”

天赐良机,这就来了!

刘扶光与旱神交错不下百招,刀锋发出蜂群震颤的嗡鸣,强劲的风压逼人,犹如飞散的细小刀片,割开了他的面颊、衣袍、手臂,他嘶声道:“既然你已有了神的力量,为何不继续完成你的理想,反倒将世人驱赶到大地之下,还派出眷族猎杀?”

“你心疼了?”比起他的吃力、狼狈,旱神则显得游刃有余,闲庭信步,“我确实忘记了,人族算是你的眷属。”

实际上,旱神完全不需要技巧与身法,他运力双臂,便有了开天之能,神域同至善清气相撞,居然激发出了刺目的雷霆弧光。刘扶光将刀锋振得如同流水,勉强格开了对方的进攻。

“回答我的问题!”他厉声道,“你害怕面对过去的自己吗?!”

旱神笑声苍凉,祂反问:“害怕?不,恰恰相反,我鄙弃曾经为人的自己!从这方面看,至恶说得倒是没错,世人的痛苦如此之多,以至于需要目睹他人的悲惨,或者亲手造成他人的悲惨,才能获取一点解脱的乐趣,我却无法看清这一点。年少时的恐惧与幻想攫夺了我的一生,直到死后,我才获得真正的开悟与自由。”

“为什么人总要相互厮杀,相互斗争,永远无法相互理解?”他连番提问,伴随这些问题,是一拳比一拳更猛的轰击,“我要终结这一切,又何必费劲建立理想的国度?须知只有面对大敌时,人才能团结一致!”

刘扶光骤然醒悟。

“这就是你的方式……”他喃喃道,“为了实现心中的‘善’,你已经成了当世最大的恶。”

“我那年二十一岁。”旱神说,“不知道十余年后,我会作为旱魃,一切的罪魁祸首,死在千刀万剐的祭天仪式里。为什么呢,至善?人类是你的眷族,那你便来回答我的问题好了,你告诉我,鬼龙负日的影响暂且不论,流言如此兴起,究竟是因为我天真愚蠢,是所有人都轻蔑的王,还是因为我与众不同,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人?”

刘扶光虚晃一招,从旱神令人窒息的高热拳风下逃走,衣衫边缘焦淬,在风中飘渺翻飞。

“……我不知道。”他如实相告,“我真的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旱神得意地哼笑,祂正要逼近,刘扶光便再度开口:“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旱神不由停下脚步。

“——既然你说了,观世镜中发生的事,就像是你的另一次人生,那么我猜,这件神器并无杀敌的神威,更不能改变过去,它所能改变的,唯有你的未来。”刘扶光说。

神明半是怀疑,半是困惑地眯起赤眸:“是又如何?”

刘扶光说:“但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并且坚定不移地虔信它,因此观世镜一次次地重现你为人为王时的一生,也不过是枉然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