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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445)

思考清楚了,刘扶光回程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他刚刚降落在城镇前方,便听见深夜传出的巨大喧闹声。

他不明所以,急忙几步掠进去,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惊惶不堪,狂怒咆哮的龙神,险些把整个城都掀翻过来,以此寻找他消失的伴侣。

“扶光!”晏欢发出撕裂的龙吟,像是除了这两个字,再也记不起别的事物,“扶光——!”

他怕得神魂颤抖,刘扶光走失后将会发生的种种可怕下场,疯了一样地在他的脑海里混乱旋转。他半瞎的九目几乎睁裂,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憎恨起自己的衰弱与残缺。

如果他是被人掳走了呢?如果他是厌倦了我,所以才离开的呢?如果心魔已经脱困,所以把他夺去报复呢?

正当他要现出龙的原型,飞上天空来搜寻时,刘扶光已经飞至身前,大声制止道:“我在这里,冷静下来!”

晏欢转过头,怔怔地望着他。

龙的瞳孔尚且茫然的涣散着,眼圈发红,失魂落魄,像极是快要哭了,或者已经大哭过一场的模样。神明的高大身躯,在雨中湿漉漉地发抖,简直跟一条流浪的家犬没什么两样。

“……扶光?”晏欢小声问,不住哆嗦,“你、你回来……”

他咬紧牙关,喉咙里阵阵作堵,连字都吐不完全。刘扶光见他这副快要了命的样子,心中已经组织好了许多句子,来解释他深夜为何外出。

然而,晏欢紧抿嘴唇,再没有言语,良久,他深深地吐息,雨幕中,他的九目死死闭起,可刘扶光分明看到透明的泪水,顺着他的面庞蜿蜒流下。

“……没事了,”晏欢哽咽道,竟不要他一句解释,“没事了,你回来就好。你……你不在,我心里怕得很。”

那一刻,刘扶光心里百味杂陈,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低下头,又去看周围被晏欢毁坏的城镇,先捏了个法诀,叫地貌复原,让大半夜跑出来逃难的百姓只当今晚做了个怪梦,继续回去睡觉。

好在沿海地带,总是灾害多发,这里的人都锻炼出了强悍无比的逃生意识,深夜被不祥的动静惊醒,毫不犹豫地抛弃家财屋舍,裹着老人孩子往外跑,因此有伤无死,只是惊恐地看着一个龙神凄厉哀嚎,在城中作乱。

打点处理好一切,刘扶光推着一个丢了魂魄,木头人般的晏欢,带他回到客栈。晏欢坐在床上,身上还在滴滴嗒嗒地淌水,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刘扶光引走湿气水珠,用绢布绞干他湿透的长发,叹气道:“你这么冲动……”

他一说话,晏欢听到他的声音,眼泪就落下来了。

刘扶光看到滴在法衣上的水痕,慢慢闭上嘴唇。他安静地擦完头发,将绢布轻轻叠起,放在床边。

“……我害怕,”晏欢哑声说,“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怕。我……我一直担心这是我的梦,既然梦了六千年,为何不能继续梦下去?我只求不要再醒来,我不敢……不敢再回到那个没有你的地方,我不敢……”

刘扶光坐在他对面,窗外雨声不歇,犹如一场没有尽头的哀哀悲泣。

“和我说说话,扶光,”晏欢低微地恳求,他一生的泪都为刘扶光而流,他这一生的脊梁,也愿意为了刘扶光而摧折,只是对方不想要。

“我求求你,跟我说说话吧……你、你是怎么想的?”

他胆怯地,慢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住白衣的袖角。

刘扶光安静了很长时间,房间被晦涩的黑暗笼罩着,尽管他们都能纤毫毕现地看清对方。

论探知人心的本领,晏欢更甚于刘扶光。他清楚地知道,刘扶光长时间以来的闭口不谈,并不是好的征兆,他的伤口还未愈合,他就已经在逃避,并且逃避的时间越长,伤口埋藏越深,溃烂越严重。

他们之间的矛盾,随着刘扶光的痊愈,随着善恶之间的势力逐渐均衡,总得真正爆发一次。从前他压制着刘扶光,手里掌握着东沼的国与民、他的家人和曾经在乎的一切,并且用血肉日日喂养,以为这样就能够把爱侣死死拴在身边。

而刘扶光呢?他恨他、怕他,痛苦地在他面前忍耐。作为报复,他将任何情绪都深埋在心底,为了他的父母、国家,乃至三千诸世,他甚至试图切断至善与至恶的任何联系。

看出他的念头,晏欢登时感到不寒而栗的恐惧,犹如焚身般剧痛。

身为至善,若要切断与至恶的联系,那便只意味着一件事——死亡,身灭道消,再也没有丝毫回转余地的死亡。他死后,晏欢自然也没法活。

这是同归于尽的做法,战场上不会有任何赢家。晏欢可以接受死亡,他不能接受的是刘扶光的漠视、不在乎。他已经要远远地走开了,走之前不会再施舍自己一眼。

一察觉到刘扶光心中所想,晏欢便要无法自抑地崩溃、大哭,他不能继续“苦苦等待谅解”的日程了,他必须有一个更加激进,更加有效的方法!

所以,连续三次,他点燃大日,用红莲炼狱也不能匹敌的痛苦焚烧自己。他变得衰弱、残缺,直到刘扶光也觉得诧异和难以置信,直到心魔抓住机会,决心实施它愚蠢短视的计划。

天助我也!被困在心魔的领域,遭遇缚龙索的穿刺缠身,晏欢却只感到狂喜,无法譬喻的狂喜。他旁敲侧击地煽动,佯装愤怒,实则刺激着心魔更加坚决地向自己的愿景迈进。他策划着逃狱的步骤,可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刘扶光的做法。

刘扶光举起一颗道心,将心魔束缚,将他拯救。

——死而无憾。

晏欢不愿承认,他为此喜悦地流泪过多少次,又为此害怕地流泪过多少次。如他所言,他害怕这仍然是一场梦,神的梦。

他必须感谢心魔,这只从梦境里生出的魔鬼,促成了他此生有且仅有的幻梦,他丢了神祇的躯壳,丢了属于龙的心脏,那又如何呢?刘扶光就在他身边——看看谁才是最幸福的那个!

直到今晚,刘扶光突然从他的感知中消失不见,他惊怒交加,害怕得说不出话来,疼痛从心口一直渗到骨髓,想来钝刀割肉的滋味也不过如此。直到刘扶光再度出现,他才重新恢复一点流泪的力气。

是时候了,他用姿态,用泪水、眼神,用言语,用一切向刘扶光乞求,敞开一点心扉吧,对我谈论你的感受,让我知道你都在想什么。你曾说你理解了我,理解了至恶的无力,那你有没有原谅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我觉得,这不是我可以谈论的命运。”刘扶光收回手,也收回了那一小片袖角,晏欢眼中的神光飞速黯淡下去,“至善和至恶,注定不能分开……”

“那你呢?”晏欢控制不住地拔高声音,“你的感受,你是不是……”

“夜深了。”刘扶光站起来,长发的阴影遮掩住他的面貌,使他的神色无法分清,“你休息吧,我也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