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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437)

晏欢低声道:“天机树,能在小世界找到这玩意儿,不容易。”

刘扶光面色沉肃,不说话。

失去多少,便收获多少;取得多少,便失去多少,天道的平衡至理,尽在天机树中显现。

金翠虚被采补过头,闻见了树的香气,才觉得灵气充裕,其他人闻见了,则是苦苦忍着演戏。至于放到元婴闭关的密室,那更是会让元婴散去一身真元,枯竭惨死罢了!

“现在,”贞阳面色苍白,尽力闭住七窍,不让金翠虚看出端倪,“谁能靠近师父闭关的密所?”

金翠虚如释重负,微笑道:“让我去,我可以把重宝放在师叔祖门前,让她闻见宝物的灵香。”

贞阳拊掌大笑:“莹蟾真是志气可嘉啊!那么,你就去吧!”

刘扶光转过脸,几乎不忍再看。

晏欢则盯得目不转睛,他吞噬这些负面的罪孽,就像饿兽吮吸温热的鲜血。

再然后,刘扶光听到了很多声音。

那多数是金翠虚的声音,崩溃的哭声,暴怒的尖叫声,还有悲痛欲绝的,自喉间发出的抽搐响声。她成为了贞阳的共犯,是她亲手……害死了世上最爱自己,自己最爱的人。

她走进了绝望的死胡同。她想杀贞阳,那为何不先杀了自己?也许她还能先杀了贞阳,再以死谢罪,但那样又有什么意义?

落仙观也是帮凶啊,她视作家园的地方,如今成为了杀人犯聚集的恶土,这里盘踞着贞阳的权力触手,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她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她似乎是死去了。

时间静止。

晏欢和刘扶光都站在原地,没有上前。

“这一次,要靠她自己了。”晏欢说,“别人没法帮她。”

刘扶光以沉默认同。

时间不知停止了多久,金翠虚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打转。她喃喃自语,梦呓般自说自话,时而哭,时而笑,时而流泪喊着外婆,时而尖叫着求贞阳不要过来……她用指甲在身上划着血道,每数过一个时辰,就划上一道。

就在划满一百七十一道的时候,金翠虚忽然住手了。

她的眼神原本死寂灰暗,这时却慢慢凝聚起一线清光。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

就算是个瞎子,此刻也能看出,她全部的身心,都已被“复仇”二字填满!

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她变了,开始变得依附贞阳,开始变成她以前最不理解的那类人。她麻痹贞阳的戒心,从他手中不动声色地攫取权力,布置自己的棋局。她修炼的天赋,全然用来吸收阴谋与卑劣的力量。

拔除贞阳的势力,填补自己的人手,她做得得心应手,像本能一样顺滑。贞阳浑然不觉,猎人与猎物的位置早已对调,他还沉溺在温柔的哄骗里,对胜利的滋味无法自拔。

贞阳死的那天,金翠虚同时血洗了落仙观。

满门人头,被她尽数堆在密所门前,她揪着贞阳血淋淋的头皮,让这个不成人形,然而还挣扎活着的肉块,跪在紧闭的大门口,自己闭住灵窍,反将将他的两个鼻眼按到天机树上。

不消片刻,贞阳发出含糊的喊叫,浑身皮肉萎缩,瞬时枯萎、灰败,周身灵炁哗然冲散,生生凋零成了一摊干巴巴的灰烬。

原来,师叔祖是这么死的。

金翠虚笑了两声,又笑了两声,她望着密所大门,手伸了又伸,始终没有打开门的勇气。

她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十个响头,直磕的额头出血,方站起来,毅然离去。

日月流转,岁月如梭。

刘扶光和晏欢在这里看着,他们的感官里,时间不过流失了几分钟,可金翠虚再回来时,已经是金丹修为。

她更瘦了,但是也更干练,更凌厉。她站在紧闭的门前,仍然没有推开的勇气,照旧跪下磕了十个头,走了。

然后,便是元婴、分神、炼虚、合道……每来一次,她的境界与实力,都比以前更高强,人也愈发寡言肃穆。

自然,她从未有过打开这扇门的勇气,十个响头,照例磕尽了,便起身离开。

她走得一次比一次匆忙,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眼泪在心底酿成了血,血又结成了痂。

最后一次回来,她站在门前徘徊不定,不知是该依照惯例,还是怎么做。

“她真的快要成仙了,”晏欢说,“半步真仙,只差半步……”

刘扶光没有说话,这次,他独自走出,走向金翠虚。

“想进去?”他问,犹如老友久别重逢,那样亲切的寒暄。

金翠虚点点头。

“我不敢。”她没有多问,更不诧异,只是倾诉,“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心结,是我的心魔。我……不敢面对外婆临终前的样子。”

“其实人活一世,行差踏错,是常有的事,”刘扶光跟她一同看着那扇门,“只有你自己,一直不能原谅自己。”

金翠虚苦笑:“只有我么?外婆在临终之前,不知有多恨我的愚蠢,九泉之下,更是……”

刘扶光笑了笑,轻声说:“你明明知道的,人死后,不存在九泉之下如何如何。人死如灯灭,一切都是生者对自己的慰藉,一如你复仇、修炼,拼命够到更高更强的位置,全是生者一厢情愿……你们不能接受所爱已死的事实,因此要用一点药引,诱使自己找到活着的意义。”

金翠虚怔怔不语。

刘扶光问:“还不能原谅自己?”

金翠虚说:“还不能原谅自己。”

“嗯,”刘扶光颔首,“那也没关系的。以你现在的地位和实力,就算你的外婆真还有灵,真的还恨着你,她也会在心里想,我的孙女这么厉害,事到如今,终于除了我以外,再没有旁人能欺负她啦!”

金翠虚久违展颜,她鼻子酸涩,哈哈地笑了。

“怎么可能呢!”她眼眶红红地笑道,“她既然恨我,就不应该再发出这种感叹,她应该想的是,小畜生这么强,我就算活过来,也不能再给自己报仇了吧,真可气!——这样才对!”

“为什么不可能呢?”刘扶光好奇地问,“明明在恨你之前,她就已经先爱你了啊。”

金翠虚的笑声忽然止住,她一下愣住了。

——明明在恨你之前,她就已经先爱你了啊。

是了……是了!

我想起来了!

尘封的记忆涌入脑海,金翠虚捂住脸,颤抖着双肩,就这样呜咽地哭了起来。

“我曾经……我曾经在心里祈愿……”她断断续续,喘不上气地哭道,“我说外婆你保佑我,保佑我得证大道,保佑我不惧自己的仇敌……现在我要成仙了啊,我真的要当神仙了……外婆!外婆你在保佑我对不对?我真的要成仙了,你早就、早就原谅我了,对不对?”

她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也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跌跌撞撞地扑向亲人的怀抱,扑向那扇封闭了不知多少年的石门。

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