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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404)

“都尉大人,”幕僚急匆匆进到内室,会见焦头烂额的上司,“外面来了两位云游四方的散居道士,有能力解决这桩悬尸凶案……”

都尉统领宛城府兵,帐下管辖上千人,城里城外的大小事宜,都得由他与几名副都尉向城主直接汇报。凶案未破,流言纷扰,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他的脸上拍巴掌。在他看来,死人本是小事,问题就在于这个人死得太出格、太骇人听闻,要是牵连到其余城池,引发连锁反应,这就不是他一个小小都尉能够平息的事端了。

万一惹来了王城那些人……

“不见!”听着手下近乎浮夸的吹捧,都尉回过神来,不禁大为光火,垂下去的厚厚眼袋亦是一阵颤抖,“两个外地流民,有什么本事,谁给他们引荐担保了,就往本官面前招揽?沽名钓誉的宵小,应该乱棍打出去才是!”

他埋怨幕僚的轻浮,幕僚额上滴汗,急忙道:“大人,依在下拙见,那两人绝非凡俗,而是有真才实学在身上……”

“既然你这么欣赏,不如去给他们效力好了!”都尉摔过一沓卷宗,呵斥道,“你替我做事,却不能为我分忧,我要你何用?”

幕僚正正撞在火口上,他唯唯诺诺,只得深深地垂下头去,快步退到上司迁怒范围之外。

乱棍打出去,那是万万不行的,思来想去,他亲自向两名“能人异士”,传达了都尉的态度。

接到了不留情面的逐客令,刘扶光并不感到意外。

“大人可否说明了情况?”

幕僚苦哈哈地道:“唉,这个,都尉大人正在气头上,怎么也不肯听旁人的话……”

晏欢的脸早已沉了下来。

“官员们总是多疑自傲,”刘扶光偏过头,低声说,“轻视低下者的谏言,重视上位者的呵斥,是这些人用以延长政治生命的哲学。”

晏欢冷笑:“我看还是死得少了。”

他瞥了都尉府一眼,地力喷涌,瞬间激出了笼在府上十多日不散的深厚阴怨之气,由此改换了府中进进出出数百人的命数,险些叫他们命丧黄泉——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临走前,刘扶光叹了口气,低声对幕僚说:“现在这个情况,城中还会再死人的,到那时,你就来客栈找我们吧。”

说完,他伸手,轻轻拂去幕僚肩头的灰土,同时也拂去了上面萦绕的阴气。

走在街上,刘扶光道:“你下手也忒重了些。”

晏欢立马软了肩膀,塌了腰,在他身后哼哼唧唧地解释:“小惩大诫而已,如何算重呢?横竖并未取了他们的性命……他们对你不敬,这叫我如何能够忍受呢?”

刘扶光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我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人,冒犯我也算不得什么重罪。”

他的话,一千句一万句晏欢都认,唯独这一句,晏欢不肯认。

两人进到客栈,刘扶光包下一间厢房。

不是他乐意与晏欢同处一室,而是他心里清楚,即便包下全客栈的房间,晏欢也会偷偷赖在他床下不走,与其这样,不如一步到位。

晏欢因此心花怒放。

是夜,他对刘扶光提议:“不如我将城主直接拘来此处,迷魂而已,保管让他吐得干干净净。”

刘扶光否决了这个更加轻松简便的提议,他思索道:“昔年我行走历练,同样遇到过许多玄奥棘手的情况。有时候,就连当事人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是不可靠的叙事者,因为那些发自内心的证词,往往会使事态变得更加复杂。我需要……自然而然的反应,由自己来找出其中的蛛丝马迹。”

晏欢明白了他的意思。

龙神再指挥一枚金人,这次,金人脱去了外地富商的皮囊,将苦主打晕后塞进地窖,就此换上一身本地居民的外观,然后纵身一跃,死在了城主府的正门上。

城主府远离喧嚣,外围筑着层层高耸的朱墙,宛如一座城中之城,屹立在宛城的心脏地带,往来巡查的士兵侍卫,比蚁巢的蚂蚁还多,别说寻常平民,就是瘦小的猫猫狗狗,也不能跳进里头。如今,一具红如果肉,鲜血淋淋的死尸,就挂在那富丽堂皇,颇有气派的大门上头,被发现的时候,将数名成年男子吓得当场失禁。

第二起凶案犯后的第三天,府兵包围了客栈,大肆搜查“白衣人与黑衣人”的行踪。

刘扶光神态平静,约束着一个笑意盈盈的晏欢,同去面见了宛城的都尉。

来时气势汹汹,然而,都尉亲自上前审问,过不了三言两语,他便深深折服于二人的学识与气魄,并且痛恨起自己的有眼无珠来。

“真人!请真人务必随我进入城主府,有了真人的助力,区区凶案,也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事而已!”

都尉瞧着刘扶光,只觉那黑衣男子的气场令人双股打颤,而白衣青年固然面目平凡,顾盼之间却如一名尊贵王孙,周身的气场又无比平易近人。从他口中吐露的话,字字句句,皆如春风拂面,没有不使人心悦诚服的,只想让人把心肝也欢欣雀跃地掏出来,好对他展示那赤诚通红的颜色。

晏欢冷眼睨这名频频失态,差点痛哭流涕起来的男人。

这便是乍然接近至善的后果了,丑态毕露,实在令他不悦。

刘扶光微微一笑:“如此甚好,就烦请都尉替我们引见一二罢。”

当他们见到宛城城主的时候,连晏欢都难得分神,逗趣地看了对方一眼。

“像个痨鬼,”晏欢轻声说,“而且,不是普通的痨鬼,是被八百条野狐轮番掏干后的痨鬼。”

刘扶光不理会他,在他的视线中,城主枯坐于美轮美奂,四处陈设水晶银镜的玲珑宫殿,就像金玉棺椁中的一具萎缩陈尸,保管完好的皮肤松松垮垮地披在骨架上,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旧纸触感,仿佛用手一捻,就能纷纷扬扬地落下一层干碎屑。面上黑气之重,以致淹没五官。

宫室华美锦簇,精美的大镜高悬各边,却充满了阴森森的鬼氛。

“都尉……向我举荐了两位先生,”城主眯着眼睛,慢吞吞地开口,语气仿佛梦呓,态度倒是谦和,“倘若二位能侦破这起连环凶案,宛城上下,都会感念你们的恩德,我亦有重重有谢……”

刘扶光仔细地观察着他的面貌,殿中侍者众多,镜面里人影绰绰,唯独宛城城主,像一枚黑洞般置于中央。

“不知二位先生,可有什么头绪?”城主问。

刘扶光道:“世间奇诡怪事,许多远超常人能及之力。这两起凶案,不是人犯下的。”

是啊,确实不是人做的,是至恶在恐吓你们罢了。

城主点点头,颇为认同:“先生说得是啊……现下凶案频发,凶手的所作所为,简直冷血至极、毫无人性,令我等心寒齿颤……”

他沉默片刻,又问:“依先生之见,能做下这等恶事的,究竟是何物?”

刘扶光无奈一笑,先糊弄道:“或为妖魔,或为凶鬼,抑或地脉中孳生的孽物,受天地阴阳二气开蒙的精怪……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