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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394)

他停下来,调整呼吸了好一会,方继续道:“……但是,我不愿他原谅我。我这样的东西,是真的宁愿他恨我,恨我一生一世才好,恨到要喝我的血、嚼我的肉最好。这样,我便是一等一的心满意足,无限欢喜啦。”

怀里的人影沉默着,晏欢低声道:“你不是他,你只是一个非常像他的影子……从我内心延生出来的影子。我本该第一时间杀了你的,可你这么像他,我不想你走得惨淡。”

他的手臂越抱越紧,“刘扶光”再也发不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就像一团晦暗的粉尘,从他的怀里簌簌而落,顷刻散了满襟。

朝着无边的黑暗,晏欢抬起头。

“出来吧,你的障眼法于我无用。”

寂静持续不过片刻,他就听到了恶意的笑声。

“晏欢,我且问你,龙无心还可活吗?”

那声音熟悉又陌生,晏欢目光森然,反问:“真龙纵使无心,又如何不能活?”

对方扬声道:“不错,真龙无心,确实可活,只不过……活得不会怎么痛快就是了!”

话音刚落,晏欢只觉胸口一阵钻心剧痛,周身熔化半瞎的九目,纷纷急剧颤缩。他喷出一口混合着火浆的血,再也不能保持伪装的外表,那俊美无俦的神明皮囊,犹如融化的血肉颜料,被烫过一遍之后,便化作一滩热气四溢的液体,顺着残败的触须、缩成一团的眼球淌下去,淋漓地流了一地。

无目的龙神——或许这么说已经不再恰当,毕竟,他只能堪堪维持人的外形,再不能变回龙身了——断断续续地吐着血,垂头观望。

在他的胸口,当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这个空洞贯穿了他的胸膛,周围的触肢一次次地生长,试图弥合在一起,但又一次次地断裂,无力地凋落在侧。

晏欢半跪在地,勉强抬起头,“盯”着那个从黑暗里现身的人影。

黑色法衣,深邃面容,额生龙角,耳边垂着一枚硕大金环……

这是他,却也不是他。

站着的“晏欢”唇角含笑,用一模一样的容貌,俯瞰着狼狈不堪的自己,嘻嘻笑道:“你好,晏欢。”

他的真身上,同样覆盖着用于伪装的皮囊,但晏欢已然透过虚假的外观,勘破了对方的真容。

——他的身上干干净净,不见游走的九目,唯有本应空无一物的脸孔上,生长着一只滴溜乱转的独眼。

“你好,晏欢。”他再次重复,“终于得见天日,终于能在你的压制之下化成实体,终于、终于……”

他高兴地连连吸气,还不等他说出下面的话,晏欢已经嘶声道:“——心魔。”

两相对视,晏欢慢慢咧开密麻的利齿,笑容病态又冷酷。

“不用装神弄鬼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他说,“你是我的心魔。”

第196章 问此间(二十四)

“呀,原来你是认得我的!”心魔惊奇地瞅着他,笑嘻嘻地耸了耸肩,“那事情就好办多了,好说多了!”

他像一个得了多动症的幼童,站在晏欢面前,片刻都闲不下来。抽抽手指、转转肩膀、轻巧地踮着脚蹦蹦跳跳……他适应着这具崭新出炉的身体,体会着终于可以自由行动的乐趣。

属于晏欢的龙心,此刻正强有力地在他体内跳跃。

心魔伸出手,惬意地打了一个响指,纯然黑暗的空间,顿时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地面开裂、崩解,除了晏欢用以支撑身体的立锥之地,其余的部分尽皆塌陷下去,深渊无垠,远远眺望着,他就像被困在岌岌可危的针尖上,随时有跌落混沌虚空,死无葬身之地的危险。

心魔再打响指,上下八方都发出风声撕扯的尖利啸声,锋锐的金光割裂时空,循着每一个刁钻毒辣的角度,精准地贯穿了晏欢的身躯,也贯穿了他游走不定的九目。

触肢破碎,浑如四处乱开的花与线,绽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晏欢浇覆着淋漓的黑血,沦落至如此狼狈凄惨的处境,他脸上的笑容却始终未变,混浊的九枚眼珠,仍然定定盯着心魔。

“缚龙索?”晏欢问,他的声带嘶嘶嗫嚅,便如无数缕抽搐的滑腻细蛇,每说一个字,都像是邪魔的低语,在幽暗的长廊里来回蠕动摩擦,“我想,你应当比我更清楚,这东西的作用实在有限吧?”

心魔耸了耸肩,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我当然晓得了,”心魔道,“缚龙索嘛,顾名思义,原是那些仙人用来对付我们……或者说对付你的。可惜,六千年前就对你无用,六千年后,就更不用说啦!你连点燃大日这种事都敢做,宁愿被烧化到只剩半截,也要去刘扶光面前撒娇讨好,只求他肯看你一眼。我不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折磨的手段,可以对你有效。”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就轻飘飘地吐出了刘扶光的名字,晏欢面上的肌肉不由微微一抽,只是覆盖在焦油般黑厚的龙血下,他的任何面部反应,全被完美地遮盖了过去。

然而,他瞒得过全天下的人,也瞒不过与自身同出一脉的心魔。

心魔嘿嘿地笑了起来,漫不经心地端详着自己的双手:“不过么,我现在的目标,只是要困住你,留出来的时间和心力,我还要去对付刘扶光呢!”

他恶意地拖长声音,幸灾乐祸地瞧着本尊的反应,又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念了许多遍。欣赏着晏欢的反应,心魔愈发乐不可支,直至哈哈大笑起来。

“委实像狗哨一样啊!”他喜气洋洋地高声道,“我一提他的名字,你的反应总是那么好看。唉,不知是否是我太过置身事外的缘故,至恶至善之间的因果缘分,当真如此强烈吗?”

晏欢吃吃笑了两下,阴冷地道:“你是我的心魔,与我同出一体,始终低我一阶,你杀不了我。说好听点,你的根脚在我这,我往地上吐一口嚼过的唾沫,那也是你。我的感受就是你的感受,你妄想置身事外,可以!别最后死到临头了,还剩嘴是硬的。”

心魔盯着他,独眼就像凝固的肉质胶泡,他渐渐不笑了。

“其实,你说得很是啊,”心魔轻声道,“你因爱生变,而我是你因此生出怯懦、鲁莽、悔恨、贪婪、恶行……种种下贱的总和。我是你一半的野心勃勃,一半的惧怖,一半的强欲,一半在爱里的退缩。”

晏欢想要点头,但缚龙索的分支之一,已经正正插穿了他的下颔,斜着串过他的面颊,使他没法做出颔首的动作,只是满意地磨了磨牙,那密麻锋利的利齿,因而发出清如击罄的“咯咯”碎响。

不错,他稍稍出神地想,这样……倒也不错,我爱卿卿之心,竟能催生出这种噬主的孽种,哈哈,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地可鉴了,哈哈!

“所以……你要什么?”回过神来,晏欢好奇地问,“篡权夺位、背主做窃,还是打算陪在扶光身边,对我取而代之?”

心魔冷冷道:“你说得都对,也说得都不对。我忍到现在才对你动手,做背水一战,最主要的原因,不过为了自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