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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386)

龙神从梦境里惊醒,浑身冷汗涔涔,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不做梦,转而自发潜入自己的记忆,想在里头探查真相,他又从巢穴中掠出,冲向昔日真仙们所居住的洞天福地,要在那里找出任何有关于“至善”的记载。

最后,晏欢只得到了一句话的答案。

——至善即为天下澄明之心,一切虚妄,无处遁形;一切世情,洞若观火。

他呆愣地望向自己的记忆,呆愣地瞧着这句明明白白的话。

“我……我不明白,”龙神很想笑一下,却只能勉强地牵起嘴角的肌肉,“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我不懂,我不懂!”

不知为何,晏欢心中弥漫着极度的恐惧与慌乱,他发誓不再沉睡,不再进入梦境窥探往事,连那颗即将消化完的道心,他也封死在另一个空间。

他只想彻底忘了刘扶光,快点忘了刘扶光!

渐渐的,世上一切事物,全失去了它们的吸引力,至恶喜爱极权,喜爱破坏,喜爱毁灭,喜爱碾碎美妙的东西,但那些都变得无比乏味。没有颜色,没有气味,没有柔软与坚硬的区分……龙神执著浑噩地熬了不知多久,时间也逐渐流失它的意义。

终于有一天,晏欢茫然混沌地游荡回汤谷,游荡回到他的巢穴。

我……我要睡觉,他想,我心好冷,冷得直打哆嗦,我的体力也衰竭了,我好累,好想睡觉。

于是,他再度疲惫地坠落下去,落进自己的梦和记忆,落进刘扶光坠下钟山的那个傍晚。

在梦里,晏欢忘记了所有,他忘了这只是自己的梦,忘了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忘了这已是许多年前自己犯下的杀业和罪孽,他大喊着扑下钟山,试图挽回刘扶光的身体,痛苦的眼泪同时破开眼眶,滴下遍布悬崖的迷雾。

从这一刻起,他偏执地徘徊梦中,自此流淌了六千年的泪水、悔恨以及疯狂。

直至今晚,睡在刘扶光的身下,晏欢再一次做了梦。

这个梦里,他没有遇见心魔,没有弥漫的浓雾,在一片明光中,他看到刘扶光的背影,对方正孤零零地向前走着。

“我找到你了!我抓住你了!”晏欢高兴地叫嚷起来,他大步向前跑去,想要奋不顾身地拉住爱侣的手臂,就这样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

指尖触碰到对方手臂的一瞬间,刘扶光的纤瘦的身形颓然倒塌,像一具断了线的傀儡木偶,仓促摔在晏欢的臂弯当中。晏欢欣喜若狂的神情即刻一滞,他盯着道侣的身体,嘴唇开始惧怕地发颤。

——浑身上下的累累伤痕,刘扶光被鼓兽撕扯得体无完肤,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袍,而犹自睁着凄楚的双目,像是永世无法瞑目。

晏欢完全怔住了,脑海中的弦猝然崩断,他抱着道侣的残躯,发狂地大哭、发疯地嚎叫,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他真恨不得现在就死了,立刻就死了才好!

他随即开始翻江倒海地呕吐,吐血、吐出骨肉、吐出脏器,吐什么都行,只要他能缓解这剧烈的疼痛,将刘扶光受过的一切以身受之,他什么都可以交付出去!他……

正当晏欢在梦里要死要活,哭得喉咙喑哑之际,一把凉凉的事物,宛如微薄的雨点,或者水珠,“嘭”地穿过噩梦,淅沥沥地洒在他头上。

恶龙被惊醒了,他慢慢睁开泪流不止的九目,发抖地望着上方。

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将他从无休止的梦里唤起?

龙神凝神一瞧,完全愣住了。

只见刘扶光赤足站在地上,神色倦怠,手里虚虚拢着一把莲子。

“别吵了,”他疲惫地说,“满皇宫的人都被你嚎起来了。”

第193章 问此间(二十一)

晏欢一骨碌地弹起来,他忘了现实和梦境的分别,也忘了自己当下的处境,梦里看到的一切,已叫他肝胆俱裂,骇痛得发狂了。

保持着龙的身形,他张开足以吞噬世界的巨口,一下将刘扶光含在了嘴里,含到了一个完全隔绝外界的空间里。

刘扶光:“……”

刘扶光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已置身在无穷无尽的晦暗当中,脚下也不再是坚实光滑的玉石,而是某种粘稠湿滑,恍若咽喉的崎岖地貌。

他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在这里,晏欢含糊吞咽的哽咽与啜泣,仿佛是从四面八方翻涌而来的风,荡得到处都是。

刘扶光神情平静,在心里数着秒数,他数过了半个刻钟,数不到另外半个,就决定不再等下去。他排出一枚莲子,以右手的中指压于拇指指心。

固然失去了道心丹田,但他仍然是万中无一的纯净道体,只要有外物充当媒介,血肉内蕴藏的灵炁,依旧能够挥发一二。

莲子散出晶莹剔透的白光,刘扶光翻手一弹,宛如一道发光的锋利小箭,莲子破空而出,裹挟至善的气息与业力,“嗖”地打入横无际涯的漆黑当中,就像往冰雪里刺了条烧红的铁刀子,晏欢的哭声一下就止住了。

恶龙迟钝地转着九枚眼珠,轻微的烧痛使他如梦初醒,这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晏欢僵住了,那伤心的哭泣,也变成了含含糊糊、期期艾艾地哼唧。

“我、我……”

他讪讪地张开嘴巴,将刘扶光原封不动地放出来,顶着刘扶光淡淡的眼神,龙的形体也越缩越小,最后,晏欢像蟒蛇,或者一捆特别粗的黑麻绳,蔫蔫地团在一起,堆在刘扶光的脚边。

“我是……做了个噩梦,我不是有意要……”

刘扶光没说一句话,他爬上床,疲惫地叹了口气,继而闭上眼睛。

睡,是已经睡不着了,索性闭目养神,还能回复一点力气。

晏欢不敢吱声,他也不敢再闭上眼睛。想了想,他大着胆子,稍微放纵了一下心中强盛的贪欲,悄悄游到刘扶光的床边。

一个“卿卿”,在嘴里囫囵转了好几十圈,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咽了下去,晏欢低低地道:“扶光……”

如此唤了一声,刘扶光面色如常,闭目假寐。

晏欢接着道:“扶光,抱歉吵醒了你,你是不是睡不着了?我们、我们来说说话,好吗?”

床上照例一派寂静,晏欢却像得了什么鼓励,他咽了咽嗓子,尽量将声音放得柔软而轻缓,仿佛小溪,潺潺地淌过。

“我还记得,以前总是你在说、在笑,我那时候常笑你天真多情,其实心中也是困惑的,你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好事可发现,可挖掘?”晏欢轻声道,“现在你不必说,我来说与你听就好。”

他想了好一阵,其实真要说起分享生活,也只能分享那些通过至恶的眼睛来看到的故事,这又哪里算得上好呢?因此,晏欢绞尽脑汁地搜刮了一阵,终于迟疑地开口:“我曾在某个西贺牛州下的小世界,看过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那地有个国家,唤作‘摩尼’,朝中有位哗众取宠的王爷,自诩交游甚广,不光能与同朝官员结为好友,至于那些三教九流、鸡鸣狗盗之辈——哪怕街上讨食的乞丐,都能获得他短暂而浅薄的友谊。不过,这样荒谬的举止,倒为他搏了个礼贤下士的美名,但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一辆沽名钓誉的破烂轿辇,即便是沽价最便宜的娼妓,也比他来得更考究。早晚有一天,这轿子会载到要叫他翻车的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