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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373)

周易心里一惊,他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刘扶光看得比他更加透彻。只是没有了“善”和“恶”,三千世界又会变成何等混沌的模样,那就是他这个真仙也无力卜算的未来了。

“那我宁愿希望,事情不要走到那样的地步吧!”周易惋惜道,“正如我先前所说,我救下您,实在不是要看着您往死路上走的。”

长风浩荡,金舟朝着汤谷的方向驶去,刘扶光望着无星无月的晦暗夜空,不知这是否也昭示着自己的结局,自己的末路。

真仙的速度毋须质疑,周易将漫长的旅途压缩到了一个昼夜的距离,时隔六千年,刘扶光再次回到了他的故国,他早已消散在历史,为大多数人所遗忘的故国。

“就是这里了,汤谷。”无人搀扶,刘扶光支着瘦骨嶙峋的手臂,慢慢地从船舱内走出来,“你们要找的师门,就在这里。”

在这片渺茫浩瀚,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日出之谷,单个人的份量,真比微末的灰烬还要渺小。孟小棠小心翼翼地出来,看到天空中来往护卫的鬼兽就像一股股细碎的流沙,朝着天尽头处的,拳头大小的悬空宫殿汇聚过去。

“我们要去哪里找呢?”孟小棠怯怯地问,“万一鬼龙……我是说龙神,把我们的师门收在身上……”

刘扶光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眼睛那么暗沉,丝毫看不见笑的影子。

“不会的,”他轻声说,“晏欢的性子,总是脱不开傲慢二字,龙又是有收集癖的生灵,所以他从外面带回来什么,一般都堆在龙宫深处的某个地方,不会随便地放在身上。”

孟小棠讷讷不语,但她听着这话,刘扶光如此熟悉鬼龙的性情,活像是从前与对方在一块住了很久,彼此是对老夫老妻似的。

“我们走吧。”

在迈步前,刘扶光又扭过头,朝周易笑了笑。

“仙人,路途仓促,一直没能好好地感谢你,以后若有机会……”他顿了顿,遗憾地笑了起来,“以后若还有机会,我必定虔心报答,不负此恩。”

他说这话的时候,夜风吹散漆黑的鬓发,不仅衬得他面白如雪,连单薄的身体也像由白雪捏就,风吹即散、日照即化,哀凄得叫人心尖发凉。

仙人不能言语,唯有胡乱地点点头。

刘扶光随即转身,他带着四名年轻的修士,摇着那艘小小的金舟,朝着龙宫的方向前去。

周易不能再前进了,他立在原地,望着小舟渐行渐远,直至在视线中,化成一个微茫的,灿烂的点。

“什么人,胆敢擅闯至尊的领域?!”还未挨近眼前,在最外围巡哨的魔修便蜂拥而至,凶神恶煞地围上前来,魔气冲天,堵得人无法呼吸。

真仙的金舟落在这些魔修眼中,无异于一团刺目的火。以为有正道袭击,最先冲上去的魔修不由惊异,他们只看到一位青年,身着一袭如雪如雾的白衣,极美也极孱弱,仿佛夜晚发着光的月亮,两手空空,静静地坐在船头。

他不笑,但也未曾露出一丁点儿的惧意,平淡得好像正撑船荡开满河的芦花,而不是在铺天盖地的魔修与鬼兽中穿行。

不知为何,看到他第一眼起,那些魔修心中便泛起了没来由的惶恐与贪婪,仿佛叫滚烫的火光灼烧了眼睛,却又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抓。

只是,他们刚对着面前的青年探长手臂,漫天汹涌而至的鬼兽,就已然发出刺耳惊裂的尖叫与咆哮。

——血雨残肢犹如淅淅沥沥的碎雹,在金舟边纷纷洒下。鬼兽毫不犹豫地撕碎了那些碍事的魔修,就像簇拥着一枚明珠的暗涌大潮,源源不断地在金舟边淤积徘徊。

没有了找死的虫豸,它们尾随在金舟下方,或是低低地哀鸣,或是缠连不舍地盘旋,像追求一个最美好的幻梦一样,紧紧不放地追着刘扶光。

任何稍微靠近他的鬼兽,身上的触须与血肉都在飞速融化、消解,化作高空翻飞的黑色流絮。然而,所有鬼兽全都甘之如饴,像舔舐蜂蜜的饥渴野熊,贪得无厌地舔舐着幸福而甜美的死亡。

亿万只密麻张开的眼睛,亿万个贪看着刘扶光的怖恶生灵,这不是人类能够承受的视线,也不是人类能够承受的关注,倘若有人要在此时置换到刘扶光的位置,那么他一定会被这样强烈到谵妄的目光,从里到外地活活烧死成一堆焦黑的余烬。

对这一切,刘扶光都视若无睹。马上就要与晏欢相见了,那是他曾经的道侣,谋杀未遂的凶手,以及他命中注定的半身……眼下刘扶光的心情,却冷静得使人吃惊。

金舟越过天门,缓缓停泊在龙宫的阶梯前,当刘扶光走下船的那一刻,船体同时在惊心的回响中分崩离析,瓦解成了成千上万片畸形的碎屑。

即便是真仙的灵宝,亦无法在鬼兽那扭曲的注视下维持本真面目,不过纯粹靠着刘扶光,才能勉强维持住稳定的状态,等到刘扶光也离它而去,它的下场就只剩下一个了。

“走吧,”刘扶光低声说,“去找你们的师门,这里有我。”

四个人攥着他的断发,犹如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极端的压迫与恐惧下,连一声都吐不出来,趁着还没有鬼兽注意到他们,仓皇地冲反方向驾云狂跑。

望着巍峨华美的龙宫,刘扶光踩上天阶,向上走去。

过去那些日子,他忽然想,当晏欢走上这些台阶,走向我和他的寝殿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呢?当时的我,又在龙宫里做着什么呢?

他走得很慢,但再怎么慢,通向龙宫的道路总是固定的,无数只鬼兽拥堵在四面八方,死死地盯着他,带着不可置信的欢喜和恐惧,目送刘扶光走进那扇宏伟的大门,鬼龙所在的巢穴。

大殿中,晏欢正呆愣愣地立在他的御座上,手中捧着一副展开的画卷。

他像是坠在不真实的梦中,以至于完全痴了,他望着刘扶光的神情,就像迎面遭了一记重击,彻底失去了平衡,只能依靠外力撑住身体。

六千年的悔恨与沉梦,要使他自我凌迟千万次的剧烈痛苦中,他从未想过这一幕:龙宫的大门洞开,他寻找了那么久、那么久的道侣,就从门外缓缓地走进来,苍白消瘦,如同一抹幽魂。

——是耶,非耶,其梦耶?

“晏欢,”刘扶光停住脚步,隔着空旷的宫室,他平静地说,“你找我,我来了。现在你还想要什么?”

他望着踉踉跄跄,似乎已经不知道怎么走路的龙神,恍惚中,刘扶光忽然想起过去的一件小事。

在他们成亲的好几年后,他仍然扮演着善解人意的妻子角色,晏欢则始终是一个阴晴不定的丈夫角色。他身上有那么多无处发泄的恨和愤怒,他憎恨仙人,憎恨诸世,因为真仙抚养他长大,他同样深恨他们试图用来束缚他的孝道。在他眼里,亲情不过是用于征服血亲的畸形纽带,因此,他甚至打算掠夺刘扶光分享给家人的爱,他认真地尝试了很久、非常久的时间,不让刘扶光与他的亲人见面、书信、通话,直至截断了一切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