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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263)

他意识昏沉,一塌糊涂地瘫在地上。艺术家果真是隽永的,这时候,谢凝彻底理解了施耐庵笔下“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耳边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究竟是个什么感受,胃连着食道翻江倒海,令他又想吐,又不能吐。

倘若忍不住吐了,那他真搞不清楚,吐的是究竟是食糜,还是血了。

“就是他?”

朦胧中,谢凝听到了一个粗重的声音,从遥远的高处传来。

他勉强抬起头,在火焰和阴影的交界处,他看到了一尊先前从未见过的巨人像。这巨人比他的同伴都更高大、雄壮,四条手臂分列两侧,为他的整体形象增添了不少玄幻气质。

“是的,我的兄弟,正是这狡猾的小个子,”抓捕他来到这里的巨人开口,“就让他去侍奉主人罢。”

四臂巨人不满地盯着小小的一点人,怀疑地问:“这样一个弱小的人,比蚊虫多了十分的笨拙,比鸟雀少了十分的机灵,拿来塞牙缝都嫌太瘦。他能做到什么事呢?依我看,还是不要对他抱有太多指望才好,再去抓二十个人来。”

他如此吩咐着,但他的兄弟执意要为自己所受的屈辱复仇,因此一力地劝告:“因着命运女神的宽爱,人类能做到的事,甚至比他们供奉的神祇还要多。在仁慈的地母为她往昔身为神明的儿子复仇时,难道天上没有降下一则神谕,告诫奥林匹斯山,只有使凡人参与到神与泰坦的战争中,神才能真正杀死泰坦吗?可见人类虽然弱小,他们造成的威胁却是极大的呀!”

波吕萨俄耳极力游说,指望这话在他的兄弟中激起新一轮的,针对人类的仇恨。

事实证明,他的确成功了。四臂巨人阴沉且恼怒地望着地上的人类,点点头,大喝道:“那人,起来!既然你自满于身为人的智慧,习得了如何擦洗铜牛的本领,那你就去继续伺候我们的主子,擦洗他的身尾,叫他开心起来!”

谢凝是真的想吐血了。

原来,他们的本意就是要带我来见厄喀德纳的?还要我擦厄喀德纳的尾巴,你们真的想我死可以直说啊,何必整弯弯绕绕的呢?

四臂巨人将地宫的厚重大门推开一隙,他已经开得尽量细小,不过,那空隙仍然能容纳两个普通人并排进出。

然后,他转过身,准备探手捏住谢凝,把他丢进去。

“……等等!”谢凝喘着气叫喊,“我要求,我要求!”

四臂巨人狐疑地停下手,问:“你要求什么?”

“工具。”谢凝吃力地说,“我要求,擦洗,工具。”

四臂巨人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发笑,讥讽这狂妄的小个子。

波吕萨俄耳夸口说你聪明,可我要说,你不但不聪明,反而愚蠢得吓人。这原本是要你去送死的,没想到,你居然还要求起擦洗的工具了!即便赫尔墨斯来了,也不敢夸口能踏着他那双带翅的金鞋,逃过厄喀德纳的铁臂;纵然赫拉克勒斯再世,亦无法在没有雅典娜相助的情况下,冒然接近蛇魔的地宫中心。

他怀着一种恶意,一种看笑话的心态,当真为谢凝带来了擦洗的用具。他推来一个精巧的金桶,里面盛满了珍贵的香膏,旁边还有一块羊毛织成的海绵,柔软如云、细密若雾,泛着牛乳般的细腻光泽。

“去罢!”巨人呵呵大笑,就这样,把谢凝连同金桶一起,一股脑地塞进了宫殿的大门。

门关上的瞬间,谢凝的心也跟着发出濒临破碎的颤抖。

这扇门即使驱赶十头铜牛来拉,也是难以拉动的。这意味着,他要么死在这里,要么被厄喀德纳赦免,光明正大地走出这里。两条路中间,很难找到别的选择。

他慢慢往前走,金桶只到巨人的小腿,却比谢凝还要高一个头。他躲在桶后面,听到最深处的声音,仿佛洪水一般沸腾地扩散,震得整座宫室都在颤抖。

谢凝小心翼翼,环顾这个大到夸张的地方。

宫殿的墙壁是铜制的,但门柱、穹顶,还有墙壁上的浮雕,都是金银所制。道路两旁立着各式各样的金雕塑,多是狰狞的虎豹狮兽,栩栩如生,似乎只要吹一口气,就能摇头摆尾地醒过来。地板铺着华美富丽的紫色毯子,立柱后方的宽阔阴影里,则成片地竖着琉璃的树木,有石榴、无花果、橄榄以及苹果树,枝叶是绿宝石,果实是红宝石,许多银制的蛇发侍女陈列在树下,有的纺织,有的刺绣,有的采摘果实……姿态各异,应有尽有。

穹顶上方,是一条环绕全殿的大蛇,它身上游淌着许多小蛇,个个口衔灯盏。火光从上面照射着一切奢靡的摆设,华侈的珍宝,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森冷,仿佛每一颗钻石的切面都放射毒光,每一克金银亦浸透鲜血和尖叫。

谢凝把羊毛海绵夹在腋下,左右看看,瞅见一个角落里丢着一个金壶,于是小跑过去拿了,用这个壶灌满香膏,拎在手上。

我在这,躲到死也是躲,万一被厄喀德纳发现了,更是绝路一条,说不定走得还要凄惨些,不如主动出击……

谢凝深吸一口气,满脑子都是油画课教授的声音。教授总说,怕学生不画,更怕学生不敢画,大胆下笔,错了可以刮,但不敢下笔,连犯错的机会都没有,还谈什么进步?

这句话决定了他之后的很多决定,因为他还年轻,总有许多时间可以试错,可是……到了这会儿,他还有没有那么多犯错的机会呢?

谢凝苦笑,他摸了摸脑门上的疤,迈出一步,再迈出一步,慢慢就朝着前方走去了。

这一路上,我的运气总是大起大落的,他想,落到现在,怎么着也该到了起的时候了吧?

他越往里走,越能听见那些奇异的声音:时而像狮子的怒吼,时而像大风回荡在山谷间的狂啸,一阵像怪异难听的老鸦大叫,更多的时候,是神也无法解读的,不可名状的蛇嘶声,仿佛铜丝一样交叉缠绕,编织出源源不断、古旧怨毒的咒言。

厄喀德纳就这样大肆地发着脾气,犹如作祟的飓风。他叫骂神明,诅咒一切的圣灵,在深不见底的地宫,漆黑混沌的阿里马,他几乎要在漫长的放逐中发狂了。他流淌着世上所有的毒液与恐怖,而那苦毒继而在死一样的孤寂中没有尽头地酝酿,使他无时无刻不在煎熬地燃烧。

“你们驱赶我到这里,又引诱我、戏弄我,使我不甘地哀嚎,做出这种卑贱的行径,真以为我会善罢甘休吗!”蛇魔朝上苍咆哮,怨恨的乌云便纠缠在奇里乞亚的天空,他滴滴嗒嗒地淌着毒涎,獠牙早已在千百年的憎恨中打磨得无比锋利,更甚于战神阿瑞斯的矛尖。

“奥林匹斯神!再如何不敢面对我,早晚有一天,我会伴随着愤怒消亡,新的厄喀德纳立刻便能重新诞育妖魔的子嗣,到了那个时刻,我们必然要终结你的统治,宙斯,你且等候!”

听了这渎神的大不敬话语,苍天恼怒地降下雷霆,睡神也得到传召,从冥界上到阿里马的地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