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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196)

天渊伸出一只手,将他提了起来。

“你可以去睡觉了。”他说,“这一觉睡醒,你将有超过90%的概率,恢复成一个和之前完全不同的人。”

不等顾星桥再回应什么,天渊将他的身体往胳膊下面一夹,单手揽着,八根外骨骼轻巧点地,朝他选定的房间漂浮过去。

暴殄天物,天渊漠然地想。

这个灵魂,是因为破碎产生的缺憾才美丽如斯;还是说,在他完好无损时,光彩尤甚此时千百倍?

无论是哪种可能,天渊都无法理解那个名为“西塞尔”的人类男性的所作所为。

帝国的权势无关紧要,倾倒天下的力量也唾手可得,然而类似顾星桥这样的生命,才是亿万万中无一的珍贵存在。像火种,像引信。

他的体积与质量,对比行星和帝国这样的庞然大物来说,确实微不足道,可是,倘若没有顾星桥这样的个体,人类无从谈论进化,世界亦无从得证前进。能够引燃一整个时代的火海,往往需要的,就是最初的那颗闪耀的火星。

天渊深刻明白这个道理,所幸智能AI的纠错效率就是最高的,他的转向不算晚。

现在,这枚火种归我了,他愉悦地想,感谢人类帝国的馈赠,机械生命有恩必报,以一还一。倘若日后要对你们进行轨道轰炸,我必定会选择更加干脆利落的火力光束,不会让你们在焚烧的苦痛中煎熬太久。

将顾星桥放在床上,他按下灯光,转身无声地浮出房门,消失在一片志得意满的明光之下。

.

顾星桥的头很疼。

非常疼。

他不至于呕吐,像黄金翡翠这样的极品酒酿,对人体百利而无一害。只是酒精对大脑的影响仍然存在,并且使他深深感到宿醉后的后遗症。

顾星桥按着太阳穴,这几天折腾出来的眼袋都快垂到胸前了。他恹恹地盯着前方,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酒神民的体质,还不至于让他在大醉一场后,忘记自己在醉酒时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是以,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喝醉的时候,是如何揪着人工智障的衣领,对他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又哭又闹……

一想到这,他靠坐在床上,头更疼了。

这时候,他睡的房间也不是昨天那个狭小如蜂房的隔间了,天渊把他扔到了一个更明亮开阔的套房。素净的棕褐色桌椅,天顶上垂下的雨滴型坠灯,银白的磨砂墙壁上,装饰着简洁明了的流线型纹路,再加上透明到夸张的落地窗……

钢铁的无情秩序,太空的建筑风格与极简艺术的完美融合,这简直是战舰指挥官级的人物才有资格入住的地方。

“你醒了。”落地窗一闪,投射出天渊的全息影像,他雪色的银发,浅紫色的眼眸,在灯光的辉映下,透出冰冷到不似真人的幻美之感。

顾星桥按着额头,懒得看他。

“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将与你面对面地交谈,”天渊礼貌地说,“当然,你的拒绝是毫无意义的。”

话音刚落,门就打开了。

顾星桥不知道天渊的身体有多重,但光听外骨骼点在地面的微弱声响,他的身体应当比一片羽毛还要轻盈才对。

“你好,合作者。”天渊说,“看起来,你睡得很好。”

“看起来你瞎了。”顾星桥说。

天渊眼中的数据流微微一跳:“活力更甚从前,我的判断没有失误,我很高兴。”

顾星桥不再和他废话了,侮辱的措辞对智能生命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只会提取、分析,从一百万个“干烂你亲爹”的骂街话里,最终得出“哦,原来你生气了”的弱智结论。

“你想要什么?”顾星桥放下手,问。

经过昨天晚上那场耗尽全身力气的爆发,附着于情绪外层的麻木痂壳,确实被打碎出了一个豁口。顾星桥不相信天渊,但他已经能提起“走一步算一步”的力气,不像之前那样无所谓了。

天渊坐了下去,附肢立刻扭转、缩进,叠出一个座椅的形状。

“让我们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他说,“权限范围内,能够赋予的信息,我都会知无不言。”

注视着顾星桥的双眼,天渊说:“我是第一艘被建造出的天渊级战舰,也是第一个衍生出意识体的战舰化身。在我之后,再没有第二艘被允许生出智慧的天渊级战舰。”

“我的强大、自主和不可控,令战舰的主设计师失望至极,他在核心模块区域,为我设下了一个条约。”

天渊伸出手指,点在胸口中央,拉出了一个环绕着虚拟枷锁的光球。

“弥赛亚条约。”他说,“这个条约,将我限制在无人的宇宙风暴星流区,直到我能够全然领会一个概念,并做出相应的证明,我才可以从这片禁锢我的区域里脱身。”

顾星桥皱了皱眉头,问:“什么概念?”

天渊回答:“——战争乃是非必要之恶。这就是我需要以此为命题,向弥赛亚条约交出的答卷。”

顾星桥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

不管是“战争是必要之恶”,还是“战争是非必要之恶”,这道正反命题对人类来说,早已是历朝历代的学者说破了、说厌了,再找不出更多角度来辩论的古老观点。即便在寻常人的社交场合,有谁提起这两句话,都要被视作不知哪年哪月才爬出来卖弄牙慧的老古董。

然而,这是天渊级战舰的意识化身。他所掌有的毁灭性力量,足可以令任何一个星系的联盟势力胆战心惊,他随意的一个念头,就能够扭转鏖战场上的成败输赢。

顾星桥说:“然后呢?”

他还记得昨晚,天渊就跟看笑话一样,不停重复“然后呢”,此刻,也轮到他了。

天渊没听出他的恶意,回答:“我缺乏参照的数据,人类说真理越辩越明,而被困太久,我没有可以用来纠偏的对象。”

顾星桥向后靠在床头,他仰起头,垂下眼睛看天渊。

“然后?”他问,“假如我没记错的话,除了我之外,还有不少倒霉蛋无意间掉到你这里来吧。我打开这个跃迁坐标的时候,身后起码跟着三十艘护卫舰追杀,那些人呢,又去哪了?”

天渊漠然道:“庸众岂能与你的价值相提并论,你们之间的差距,比尘埃相较金刚石还大。”

顾星桥不自在地挪了挪肩膀。

“至于跟在你身后的集合舰群,”天渊说,“粗制滥造的废物,竟也敢计划登陆天渊的降落平台,我已经为他们安排了合适的结局。”

“什么结局?”顾星桥问。

天渊微微一挑眉:“我不在乎。”

顾星桥:“……”

“我已经安排好了你的日程。”天渊一抬手指,将密密麻麻的数据清单移至顾星桥面前,“复仇的贯彻,理应有精密的规划。”

“我不信任你。”顾星桥说。

“我也不需要你的信任。”天渊同时说,“信任不是言语的表态,给我时间,你自然会知道,我的承诺有多少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