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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188)

——除了顾星桥的救生舱。

它就像一粒小小的,无害的灰烬,继续朝着巨舰慢悠悠地晃荡过去,对身后发生的一切事,它都一无所知。

.

顾星桥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平平地躺在冰得像棺材的地板上,眼前唯有微弱的电路流光,揭示了他正处于一个人类科技造物的内部的处境。

我在哪。

他的神情相当平静,平静得近乎死寂。

我被西塞尔抓住了吗。

顾星桥的眼睛眨也不眨,目光混浊而僵硬,以至他浅褐色的瞳孔,便如两颗镶嵌在眼眶的玻璃珠。

他静静地躺了很久,作战服虽然残损,但仍然尽职尽责地修补着持有人的身体。漫长的沉默中,顾星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逐渐止住了血,胸前的贯穿伤亦勉强不再滴滴答答地流动,唯有左臂断得太过彻底,远超作战服能够处理的极限。

他就这么平平地躺着,不开口,不动弹,呼吸微弱,只偶尔眨一下眼睛。

只是,他注定不能如此安宁地躺平下去。黑暗中,忽然有一道激越的电光,随意抽在了顾星桥身上。它避开了身体的要害处,似乎只为给人体带去不堪承受的苦楚。

顾星桥毫无防备,喉咙中挤出被截断的抽气声,剧烈的疼痛霎时席卷了他的全身,空气中弥漫着焦淬的肉味。

当然,他也没打算防备,他只是捂着噼啪灼热的伤口,默默地蜷起身体,抵御痛苦的余波过去。

第二道电光,直袭他的后背。

顾星桥仍然没有吭声,他的冷汗已经下来了,呼吸亦开始发颤。他在等待,虽然他自己都说不上他在等什么。

第三道电光,堪堪划过他的下颔,激得染血的布料滋滋作响。顾星桥紧紧闭着眼睛,他沉寂太久的心火逐渐沸腾,翻滚着冲击他的脑海。

“奇怪的人。”

终于,一个冷如钢铁,坚如寒冰的声音幽幽响起,语调平直,毫无起伏。

“你在等死,还是说,这是你消极抵抗的方式?”

顾星桥一怔,他骤然睁开眼睛。

“你不是西塞尔。”他哑声说。

那个声音却不管他错认与否,只是口吻无趣地指使:“爬起来,人,为我展示你逃命的丑态。或许,我能让你活得更久一点。”

顾星桥总算提起了一点兴趣,身上的新伤还火辣辣地发着烫,他低声问:“你是谁?”

“爬起来,人。想活命,那就挣扎给我看。”

声音的语气始终不曾改变,它听上去委实不像活着的生灵,可它对顾星桥展露出的冰冷恶意,倒是毫无遮掩地揭示出它针对活人的好奇意图,以及探究的欲望。

顾星桥刚刚升起的一点微末兴趣,顷刻化为乌有。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了不起啊?”他嘴角微抽,露出一个勉强称得上是嘲讽的笑容,“无论你是什么,AI、智能生命、阉割过情感枢纽的异星货……”

“不管怎么说。”顾星桥后牙微错,利落地咬开了埋在臼齿里的毒药管,往地下啐出胶囊的胞衣。

“滚开,傻叉,自己撸着玩去吧。”

更深更重的黑暗迅猛来袭,将他瞬间笼罩进一片消弭痛苦,亦不再有背叛、唾弃、屈辱和心碎的世界。

顾星桥来不及闭上双目,他的眼皮僵滞在微阖的状态,露出一隙涣散的瞳孔。

第106章 乌托邦(二)

寂静的星云徐徐旋转,无尽的粒子折射恒星的光辉,呈现出犹如玫瑰的,金红交加的幻色。它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然而又比火更狂暴、更失控,令人看一眼,就会在视网膜上产生身不由己的晕醉。

“你又跑到这里来了?”

身畔响起含笑的低沉嗓音,顾星桥不用回头,脑海中便已浮现出西塞尔的明媚蓝眸,如金灿发。

“是啊,”他笑了笑,“我不在这,还能在哪儿?”

西塞尔的笑容掺杂了几分伤感,他小心翼翼地望着顾星桥。

皇太子的五官英俊深邃,似剑的浓眉,亦是偏棕的金色。每当他忧虑地皱起眉头,被他凝视的那个人,总会生出自己是世上最委屈,最值得怜惜的错觉。

“庆功宴正热闹着,”他斟酌着词句,恳求地说,“跟我一起回去吧,我一定会严词厉色地跟他们讲!让他们好好收敛那个臭脾……”

“帝国人看不起酒神民,这是刻在基因上的集体记忆,哪怕我们也是帝国的一份子。”顾星桥打断了他的赌咒发誓,“算了吧,西塞尔,你脾气太软了,纠正不过来的。”

“我可以!”西塞尔不由抓住他的手臂,阻止青年掉头就走的步伐,“我是皇太子,谁敢不服从我的命令?星桥,你信我一回,这次围剿你立了大功,庆功宴就是为了你开的!主角怎么能不到场呢,拜托了,就算我求你……”

顾星桥垂下眼睛,疲惫地叹了口气。

他的黑发漆亮,眉目皆如浓墨点就,偏偏皮肤随了常年在星间驾驶作战的人,有种素雪般的苍白,因此在直视着目标时,便似一把出鞘的利刃,只有垂目盯着地面,浓密的眼睫才能勉强修饰几分神色间的锐气。

作为皇太子,西塞尔是个太过理想主义化的男人……或者说男孩。他爱笑,也不吝啬自己的泪水和脆弱,他对事态的发展总有一套自己的乐观见解,政治主张开明得惊人,在战场上同样有着不可思议的,以至可以被称为优柔寡断的仁慈。

帝国的领民对此喜忧参半,一半人认为,西塞尔日后会是一个爱民如子的皇帝;另一半的人认为,西塞尔当皇帝,可能会将帝国三分之二的领土拱手让人。

他的父亲自然也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因此派给儿子的辅佐人士,全都是不折不扣的强硬鹰派。这些将领大臣们,在和西塞尔相处日久之后,或许能够理解他的高尚品德,承认他作为未来君主的威严,可面对顾星桥,他们眼中除了鄙夷,便是轻蔑,那目光竟与凝视娼妇无甚区别。

酒神民。

一切的起因,只因他是一位酒神民。

为此,他无比感激西塞尔,对他怀抱着崇高的热情。激进且顽固的偏见,生父铁腕的统治风格,统统不曾在皇太子身上留下丝毫痕迹,恰恰相反,他还亲口答应,要改变帝国对于酒神民的看法,他要自上而下地推动改革,终有一天,使顾星桥,还有和他一样的族人,都能昂首挺胸地走在阳光下……

……回忆中断了。

深深的,倦怠的讥讽之情,从心口一波波地泛上来,犹如宿醉后压抑不住的呕吐物。

顾星桥又一次醒来。

我在哪。

他的眼睫微微颤动,下意识挪动手指。

我没……我没死?

顾星桥蓦然僵硬,他停止了呼吸。这么久来的第一次,他感到了手足无措的慌乱。

贴在后槽牙上的塑形毒药,是将领级的军方人物才能拿到的尖端皮米级神经毒素。它从口腔粘膜渗透的速度比闪电还要快,没有任何解药,也没有任何抢救的可能,是专为殉国的行动所设计最后杀手锏。怎么会……他居然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