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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9)

作者: 扫红阶 阅读记录

张湍立在院中,眼看天际日渐西沉,自己被困囹圄不得离去,只觉无限悲戚。

院中宫人频频劝解,却无甚效用,便各自忙碌去了。祖籍宛州的四人因尚未分配差事,便陪在张湍左右,侯了许久,那以月季引来紫蝶的内侍成泉犹犹豫豫,终是上前道:“张大人,奴有些话想说。”

张湍苦笑:“若要规劝,不必多费口舌。”

“奴祖籍宛州,家里父母幼妹皆在宛州,今年蝗灾,虽说四万石粮食放在宛州吃不了几日,但能有这些,奴的父母幼妹就能少捱一顿饿。”成泉悲声低语,“奴对张大人是千恩万谢,自是不会劝张大人做那不知廉耻之事。”

张湍回身看他,见他躬身垂首,便上前抬着他的手臂,将人扶起道:“你直起身来说话。”

成泉见张湍走近,声音便压得更低:“其实奴本家姓陈,昨日代次燕姑姑整理公主卧房窗纱不善,今晨窗纱透了光,惊了公主好梦,公主就吩咐次狐姑姑将奴打发去内狱。”

先前那以死相逼换他更衣的宫女,曾提起过此事,张湍追问:“你就是陈内侍?”

“张大人知道奴?”

“既要你下内狱,为何你会在此,又改姓为成?”

成泉左右一看,见近旁无人,才小声说道:“这便是奴要说的。次狐姑姑晓得公主不知奴的长相,处置过什么人也不会在意,就叫奴改了姓氏,换个院子当差,奴这就保住这条命。今日去取醉园,原本还提心吊胆,怕被公主认出来,连累次狐姑姑,没想到竟能安然过关。大人可以寻机找次狐姑姑,次狐姑姑打小儿跟着公主,对公主的脾气十分了解,她肯定有法子帮大人您出宫。”

张湍这才明白,次狐今日是与那宫女联手做戏,哄骗他换上官衣。

因中过招,他很难信任次狐,但成泉将关乎身家性命之事告诉自己,这番好意他不忍推辞,便模糊应下。

成泉刚要细说策略,院门便被人推开。

赵令僖兴冲冲走进院子,身后有四名宫人抬着两口红漆木箱。木箱落地,她催着人将木箱打开,而后得意道:“张状元,两箱字画,是我七皇兄的珍藏,皆非凡品,快来瞧瞧喜欢不喜欢。”

张湍无心字画,只道:“但求公主开恩放微臣出宫。”

兴高采烈送字画的赵令僖当即回绝道:“这条不能依你。”

“微臣十载寒窗科举入仕,志在辅佐君主治国安|邦。恳请公主莫再戏弄微臣取乐。”

“你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听过不知多少。一个个扭扭捏捏,到最后还不是乖乖服侍本宫,且到了都赖着不走,要本宫下令撵出去。”赵令僖翻着卷轴,见一副池春阁的画,满心欢喜展开画卷给张湍看:“这副喜欢吗?”

池春阁以山水闻名,笔下山川气势磅礴,千里江山盛景跃然纸上,令人观之可见天地辽阔,山河壮丽。

偏此时张湍瞥见画上河山,更觉愁闷,闭上双眼有声无气道:“公主若执意迫微臣做那龌龊勾当,微臣宁愿一死,亦绝不同流合污。”

第7章

山川画卷被赵令僖随意丢回箱中,稀世珍品如抹布般胡乱扭曲翻卷,玉轴前后滚动两下后停住,在凌乱画卷上压出道道折痕。

瞧着张湍这副模样,她有些莫名,疑声问道:“你是说——本宫龌龊污秽?”

次狐差人搬来座椅,扶她缓缓落座。

“朝会你骂本宫衣冠不整,本宫便梳妆与你看;你要赈灾,本宫赏了四万石粮给宛州;你喜欢字画,本宫从七哥那里讨来两箱珍品送你。”赵令僖仔仔细细数着,越数越糊涂,百思不得其解:“本宫真心喜爱你、善待你,你怎么能恩将仇报?”

张湍已无心力反驳,这些颠倒黑白之词,比起她今日种种行径,正是小巫见大巫。他缄口无言,任凭她臆断诡辩。

院中灯火燃起,亮光跃上琉璃瓦,风来时飘挪身影。

已到用晚膳的时辰,御膳房来人候在门外不敢吱声,院内亦无人敢替他通传。

赵令僖万分苦恼,沉思许久。期间张湍仍不开口。天穹撒出的星点愈显明亮,一院沉默中,她终于寻到对策,脸上笑意再现,在星月灯辉交织照耀下,显得格外明媚。

“花笺拿来没?”她招手问道。

次杏捧着?????木托盘上前,文房四宝齐备,另有两本花笺小册。

“听说总有御史写奏疏参我,若是奏疏能送到父皇面前,他们就要举杯庆贺,想来是极为开心。”她诚心诚意道,“虽然你恩将仇报,但我暂不忍罚你。从今日起,你住在清平院里,我不仅准你每日一本奏疏来参我,还会亲自将奏疏送给父皇看。”

赵令僖自问这许久以来,她从未对谁如此宽纵姑息。她满心期许,只盼她这样以德报怨的做法,能够让张湍早早迷途知返,明白她的一番好意,顺从于她。

花笺小册被送到张湍面前,张湍垂眼看着笔墨,终于开口:“检举监察、弹纠不法乃御史之职。公主德行有亏,损咫尺天颜之威;扰乱朝政,行误国殃民之举。无须公主下令,微臣自当不遗余力,莫说一日一本,哪怕一日十本、百本,只要微臣手未断、气未绝,便无休止之日。”

一番话骇得次杏双手轻颤,木托盘中毛笔因此骨碌滚动,撞上边侧砚台,发出清脆一声响,十分清晰。声音落下,次杏颤得更狠,只怕因这一个小小动作而受责罚。木托盘在手,她提心吊胆,倍感煎熬。

盘中笔杆与次杏手臂一同颤着,张湍看得分明。他知道这名婢女在害怕,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赵令僖是否会因这小小状况对其发难。

他沉默不语,双手接过木托盘。

次杏终于松了口气,退至一旁。

自己屡屡宽恕张湍,他却仍是一副不知好歹的模样,赵令僖有些困惑,心道许是自己听岔了,于是招人来问:“次狐,他刚说什么?”

次狐从速斟酌后谨慎回话:“张大人愿遵公主之令,日日书写奏疏呈报圣上。”

赵令僖恍然,笑问张湍:“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张湍当即否了。

他手捧笔墨纸砚,漠视前方。与无理之人讲理究竟是徒劳无功,不如尽己所能。下了决心,语气反倒平和许多,继续说道:“无论微臣身居何地、官居何职,只要公主一日不改荒唐,微臣便上疏弹劾一日,一年不改,便上疏弹劾一年。即便是死,仍要以血奏谏,直至大旻真正‘靖肃’之日。”

一语落地,鸦雀无声。

“我不想你死。”赵令僖终于没了耐心,“但你一味践踏我的好意,若不罚你,你就会以为我好欺负。”

“没人敢欺负公主的。”次狐笑着应声,随后向着门外招手,示意御膳房的人进院,向赵令僖道:“公主,张大人这是进了死胡同,一时片刻怕也想不明白。现下晚膳已经备好,不妨先用些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