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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83)

作者: 扫红阶 阅读记录

清潭水浅,只淹至齐腰处,潭中人披素白单衣,衣衫湿透,多有紧贴身躯之处。半散乌发亦湿,拢起轻搭在一侧肩上,发丝微乱,卷曲盘绕,曲环处挂出水膜,迎着月色折出粼粼水光,倒似片片鳞甲,衬得搭肩乌发犹如条盘颈黑蛇。

赵令僖留心片刻,方推了推次狐,示意她举灯照去。

听到动静,潭中人惊然回首。

眉微垂,眼轻回,鼻尖挂珠,唇抿一线,只仓惶一眼,便又回转。水珠坠落,手臂轻拨,潭中细响,泛起波纹。

只匆匆一眼,借着浅浅月色、昏昏灯火,赵令僖便认出了他。

“张湍?”她从次狐手中接过灯笼照去,缓缓走近,在潭边站定,足尖与水面相隔不足一寸。

“罪员张湍,拜见公主。”张湍转身长拜,“衣冠不整唐突公主,搅扰公主夜游,罪员即刻离去,还望公主恕罪。”

他转身推出水浪,轻轻扑上岸去,湿了她的绣鞋。

“罪员。”她微微笑起,好似好奇一般地问:“什么罪过?”

张湍沉默片刻,一切因果她该是心知肚明,却仍要发问,想是要寻他难堪。他并未回避,低声对答说:“伪造玺印,假传圣旨。”

“现下六月,距秋后已经时日无己。”她将灯笼向前递送,靠张湍更近些,照得更明亮些。“朝廷抓你的队伍比我早上路,如今却与我在这儿撞上,莫不是想拖延时间,让你再苟活一岁?”

“此事与诸位官差无关。”张湍解释道,“途中遭遇暴雨,山中泥流冲下截断去路,队中数名官差遇险,大半人员受伤,不得已退回临近驿站休养,等待开路,这才耽搁了时日。”

“官差有死有伤,你竟没事?”她仔细打量着,微光照出湿衣薄衫下隐隐约约的身线,不但不像有伤,原本几乎只剩骨架的身子也贴上些肉,匀称不少。奔波劳碌常使人瘦,他却养胖了些。

张湍愧道:“泥流冲来前,马匹受惊,带着囚车四处冲撞,反倒救湍一命。追赶囚车的官差亦侥幸逃过一劫。”

“倒是走运。不过一个钦犯,竟能在此孤身享清泉纳凉。怎么不见押解你的官差?”她四处回看,确定周遭无人,愈发不解:“莫不是玩忽职守,尽是饮酒醉去了?”

张湍急忙回说:“几位官差并未饮酒,是信得过罪员,方才容罪员来此梳洗。罪员这便回去。”

“等等。”她将灯笼塞回次狐手中,屈膝半蹲,指尖撩过水面。即便入夜,夜间犹有热息,但这清潭泉水却是清凉无比。她起身踢开绣鞋,踩着光滑小石便要入水,次狐急急将灯笼置于地面,双手搀扶着她缓缓入水。

张湍退了半步,想要绕开她上岸去,却被她叫住。他抬眼看去,附近唯一一点灯光在她身后。她是临时起意往清潭,只穿着中衣,套一件薄衫,青丝披散,身无配饰。灯火在她薄纱衣袖上晕染如霞,再垂坠入水,恍若流金。

仿佛间,又是置身红墙笼中、琉璃瓦下,她披着绚烂朝霞,身携牡丹浓香闯入朝会。张湍怔怔垂袖,立在原地,不再动弹。

她足尖探入水中,轻轻落下,水面刚淹过脚面,她便觉水凉,浑身一颤。

“公主,山谷水寒,一时贪凉,万一染了寒气可如何是好?”次狐握着她的手腕,再度劝说。

“女官所言甚是,潭中寒气深重,夜间更甚。”张湍回过神来,犹豫一二,随后解下腰间香囊送上前去:“且谷中多虫蛇,夜间出没难以觉察,公主当心。”

水波阵阵推来,拍打在她脚背上。

待水波渐平,张湍已在近处。

次狐接过香囊,说是香囊,倒不如说是个寻常布包,针脚粗陋,用料粗糙,轻嗅去,漫出淡淡怪异气息。

“这是什么?”她扫了一眼,见模样难看,稍显厌嫌。

张湍心觉异样,回答说:“内里封有雄黄石,佩戴在身,可驱虫避蛇。不知公主将在谷中逗留几日,但在谷中时,只要离开鸾车,都应带上驱虫避蛇的香囊,以防万一。”话语间多有停顿,带有些许试探之意。

她两指夹起那个丑陋布包,左右打量着问:“为何?”

再寻常不过的疑问,却令张湍心中骇然。谷中详情,亦是他入谷之前自官差口中听来,这枚香囊,亦是官差所赠,并叮嘱他梳洗从速,早早离开。而赵令僖停留谷中,竟对谷内情形一无所知,更无任何准备便离队夜游。

是队中无人知晓?还是有人刻意引导?

忆起城门次燕遇刺、驿馆汤泉落毒,张湍顾不得礼数,匆匆上岸,提起灯盏照向四周,同时解释说:“海夕谷最早得名海蛇谷,因谷中多蛇,长蛇盘踞林中、蛰伏丛间,阳光照上蛇鳞,泛光如海波粼粼,便有游人为之命名,是为海蛇谷。”

他原以为,赵令僖生性顽劣骄纵,不顾下属安危,只因好奇海夕谷内情形而强行入谷一窥究竟也是可能。却不料她竟当真不知自己已然身处险境。

“此话当真?”她握住次狐手腕,与之贴近些许。

“偶然听闻,不知真假,但宁可信其有。”张湍至近旁小心翼翼捡起外衣,迎光抖过,以免有蛇藏卧其中,确认无物后方才披上,提灯盏靠近赵令僖二人道:“公主拿好香囊,我送公主回鸾车。”

次狐矮身为她穿上绣鞋,目光谨慎扫过四周。

灯光下,草叶幽绿,微微颤动时,发出细碎声响,似有活物在暗中游动。次狐惊慌起身,稳住心神后扶着赵令僖跟随张湍前行,途中问道:“不知张大人从何处听来的传闻?”

张湍思量再三,低声回答:“临近山谷时听官差闲聊,便记下了。”

次狐一面留心着脚下的路,一面分神问道:“既是因多蛇而取名海蛇谷,后怎又改为海夕谷?这叫不知情的人听了去,误入谷中,岂不坏事?”

“个中缘由,倒未曾听闻。”张湍将灯笼再压低些,方便照路,随后又道:“公主于谷中若无要事,不妨早些启程。”

次狐急忙附和。

赵令僖正凝神思索,便听不远处传来声响,似是房屋倾塌。

“去看看。”她顿住脚步,张湍正要依令上前,却被她拦下,随即向次狐道:“不必靠近,速去速回。”

次狐领命,提起衣摆快步前去。

“你怕什么?”她见张湍满面忧色,不由奇道:“队中即便有人包藏祸心,也是加害于我,你在害怕什么?”

她手中松松握着雄黄石香囊,偏头望向他。

张湍默然,他在害怕吗?他亦不知。赵令僖于原南滥杀官吏,险些致两省动乱,即便身死之后皇上动怒大开杀戒,比起她活着祸国殃民,亦是微不足道。他既已犯下欺君之罪,更不惧受她身死之祸牵连。

不待他细想,次狐已匆匆归来。

“公主,是鸾车撞树损毁。”次狐亦是觉出问题,“鸾车停下后,马匹牵去饲喂。为保稳妥,还会卡住双轮,以免车轮滚动。今夜奴婢端热水上车前,亦是再三检查,确认车轮已经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