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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66)

作者: 再枯荣 阅读记录

霜太太是没什么主意的,空有怨懑,全凭这赵妈妈做个狗头军师。如今连赵妈也拿不出法子,她只得跟着发愁。

“要不,告诉琴太太去?她自幼就比您心眼多。”

“不好!”霜太太立时驳回,“说给她听,她虽能帮着出主意,可还不知要笑话我几年呢。为了当初说服父母嫁她进李家的事,她怨了我多少年了你还不晓得?”

赵妈妈点头称是,眼珠子转半晌,又转来了主意,“嗳,我看这唐姨娘的性子也是个软弱无能,给她些苦头吃,她遭够了罪,日后说送她回南京唐家,她还只当是条生路,没有不肯的。就是外头议论起来,恐怕说您度量小不容人。”

霜太太思索半日,泄了缕哀怨的气,“自打小齐姨娘死了,谁不背地里说我肠子窄?连鹤年那孩子也怪我狠毒,要不能这些年跟我死顶着不还俗归家?我倒不怕再添些议论,横竖这些人一张嘴就能咬死人,面上奉承我,底下都是‘活菩萨’,就单我做个恶鬼。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怪只怪我命不好,嫁个男人,里里外外阴阴暗暗都要替他张罗,他却是个没良心……”

二老爷没良心这话她也就只敢在赵妈妈跟前说说,赵妈妈是她的奶妈,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必瞒她。

别的人不行,恐怕人家笑她,说她还是对个不要她的男人丢不开手,是面上假充“ 潇洒”。

然而不过是她多虑,她满身的凄怨不从口舌里溜出来,也要从眼里泄露出来。不过人家不拆穿,替她维护着一个弃妇最后的尊严。

赵妈妈最怕她抱怨,忙截断谈锋,“这事您只管交给我,修理这些个小妖精,我还有些手段。保管叫她在咱们家住不下去,自己就想着回南京。”

商议定,赵妈妈拿出股宝刀未老的气焰,夜里的中秋家宴,吩咐两个丫头往唐姨娘屋里传话说大厅里开席,叫抱着虔哥去阖家团圆。

唐姨娘早早地就换了衣裳侯在屋里,闻言吩咐屋里人,“我带着虔哥去了,你们看好屋子。今日中秋,想必要在那头多坐一阵,夜里灯烛你们最要仔细。”

谁知来传话的丫头扣着手,扬着下巴笑道:“姨娘就不必去了,把小哥交给奶母,奶母抱着去给几位太爷叔公请安就是了。”

唐姨娘错愕一下,“……不叫我去?”

“我们家没有这样的规矩。凡是节里摆席宴客,从不叫姨娘们到前头去,一家子亲戚都在那里,叫姨娘们到跟前去做什么?”

确凿有这规矩,不过没有规定死,从前老太爷受宠的姨娘还能在前厅凑一桌牌。

唐姨娘在原地踟蹰两步,又退回到榻上,勉强笑道:“那劳烦两位姐姐领着奶母过去。”

一行人去了,独她留在屋里,把新掌的灯挑了挑。除了从前跳井死的小齐姨娘,京里如今还剩四位姨娘,谁都没能跟着二老爷回来。独她回来了,她以为这是母凭子贵的殊荣。

今夜,却在这份荣耀里渐渐感到一点恐慌。这就是乡下,人与人都是连根缠腾的,连那位新娶的贞大奶奶也像是刻意远着她。

她即使回来了,也不过是个外人。

日落月升,银辉同白灯交映,二三十口人汇聚前厅,吃罢饭,撤去席面,换上牌局,大老爷留下的三位姨娘亦在厅内抹牌。

众人一连两月的苦相皆翻成了笑脸,不约而同地沉着嬉声,唯恐笑声给已故的大老爷人听见。不怕他怨他们不孝顺,只怕他做了鬼,有了别样的本事,要报复谁。

琴太太的淡眼扫过那席上的三位姨娘,却没在当中见着唐姨娘,心里有了数,睃她姐姐一眼。

隔了片刻,她暗暗抿着笑与席上的亲戚太太们商议一番,招手叫来冯妈吩咐:

“一家子长辈在这里,年轻的爷们奶奶们只怕坐着拘束得很。去告诉他们,街上给乡里摆了戏,随他们出去逛逛吧。多叫两个丫头跟着惠歌。”

年轻一辈的人得了假,高兴得要不得,出了老宅门便似出笼的鸟,顷刻便散得没了影。

月贞打着灯笼一回头,果然不见了霖桥,只得芸娘独自领着丫头走在后头。她倒回去几步挽住芸娘,“霖二爷呢?才出门怎的就没了影?”

芸娘不屑地将嘴一撇,“他?这样的热闹,他不跑得比狗还快?一准是同那些不三不四的亲戚男人们乱晃去了。”

街上果然热闹,家家户户门前张灯挂彩,老的少的都搬了凳子往戏台子那头赶。虽不及钱塘县上灯市繁华,也是兰街喧哗。打招呼请安的人多,月贞多半不认得,伸着脑袋在街上寻了疾。

“你找什么?”芸娘因问。

“噢,我看看惠歌跑到哪里去了。”

芸娘笑说:“你别操心她,好几个丫头跟着,一准是去亲戚家寻女孩子们玩耍去了。”

到街前坐着听了会子戏,一扭头,连芸娘也不见了影踪。独月贞同家里跟出来的几个婆子丫头在前头。月贞想要去寻了疾,朝珠嫂子要了个灯笼,说是去寻芸娘。

珠嫂子嗑着瓜子,一双眼只顾往戏台上望,“芸二奶奶身边有丫头婆子跟着呢,丢不了。好容易太太们不在跟前,你还不好好乐乐?你不是最爱看戏的?”

后头围着一堆厢里的人,叽叽喳喳地谈讲着戏。月贞瞟他们一眼道:“听也听不清静,我去逛逛。”

“那你可别走迷了。”

月贞一面应,一面提着灯笼躬着腰绕出围屏。走到街上来,见有些摊贩在卖花灯玩意儿,也有认得她的抱着孩子向她福身问安。

她笑着颔首,沿街朝前,越走灯烛越暗。走到街尾便是一处石阶,底下是小清河的河滩。风吹得紧了些,月贞原要回头,却见远远的,芦苇丛里有什么亮了亮,远得像枚萤火。

可她眼力好,认出来那是只灯笼。

这么黑暗僻静的地方,只有了疾那孤僻性子愿意到这里来。月贞吹了灯,悄步捉裙下去,预备吓他一吓。谁知一路踩着细砂过去,却听见有人藏在芦苇丛后头嘁嘁说话——

“没人跟着么?”是缁宣。

另一位,自然是芸娘了,“我把她们甩开了,巧大奶奶呢?”

缁宣捉起她的腕子,“噗”地吹灭了她手里的灯笼,借着皓白的月亮将她细看。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反复碾过几回,适才笑了,“她让母亲叫回去伺候牌局去了。”

芸娘半低下眼,笑着挖苦一句,“霜太太真是,大家都许出来,她又把人叫回去。你母亲……专爱同人过不去。”

说他母亲的坏话,缁宣也不计较,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我母亲就是那古怪性情。”他将眉眼一提,亲密地戏谑,“今夜还亏得她,否则叫巧兰跟着我,我们也不得在这里见一见了。”

“常常都见着的。”芸娘益发将赧容低垂,别向一边,望见了银波粼粼的河水。

“不一样。”

在他潮热的目光里,芸娘蓦地有些紧张。她握着扇,无所适从地抵在下颏,暗里瞅他一眼,笑起来,“咦,那水里有什么,怎的亮晶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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