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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4)

作者: 再枯荣 阅读记录

她左右想不明白,夜里辗转难眠。便起身掌灯,却无事可做,只好挪到榻上发呆。

纱窗外,月亮弯得似一只半阖的眼睛,目光冷淡而平静。

那眼一眨,冷淡里添了丝庸俗的生气,朝月贞扫了扫。

月贞把脸垂下去,心虚地接受着这对眼睛的扫荡。

晨起屋里去了个丫头,说是太太叫她,有话对她说。到这屋里,对着这位和颜悦色的太太。蓦地想起那日痛彻心扉的哭声,将一位母亲痛失长子的心境表达的淋漓尽致。

但这位太太是继母填房,与继子能有这么深厚的母子情?月贞不由大胆猜测,恐怕太太同她一样,都是在装样子走场面。

“月贞。”

倏地惊得人惶恐,月贞手脚也不知该往哪里摆,忙在榻侧福身,“太太,您吩咐。”

大家规矩月贞出阁前跟着嫂子学了些,不过嫂子也不曾与富贵人家打过交道,学得不像个奶奶,倒像个端茶递水的小丫头。

可巧有个丫头端茶进来,用木案盘托着,月贞忙上前将上头的汝窑茶碗接过来,低着腰捧给太太,“太太请吃茶。”

太太人称琴太太,四十上下的年纪,一张小圆脸搭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显出一点与年纪不相宜的纯真。年轻时候大约是个美人,又有一张小嘴巴,因为治丧,只涂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开合起来像泡在水里的西洋粉珠子在活动。

这琴太太呷了一口茶,帕子蘸蘸两边唇角,“月贞,你这几日还住得惯不惯?”

月贞将裙底两只脚并拢,规规矩矩地站着福身,“惯的,劳太太惦记。”

琴太太将她从头望到尾,又从尾望到头,慈爱地笑了笑,“大爷兀突突地没了,上上下下乱得很,一时顾不到你。你有什么不惯的,就对珠嫂讲。她侍奉你还尽心?”

“媳妇没什么不惯的,珠嫂子也很好。”

琴太太点点头,张了嘴待要对月贞说什么,门上的太阳光却倏然暗了暗,走进来一个人。

琴太太把目光投过去,微笑起来,“鹤年,快来坐,见见你新大嫂子。”

进来的果然是昨日那和尚,今日像是要开坛做法事,换了件大红袈裟,里头是蜜合色大袖袍。他立掌向罩屏内走来,向月贞客气地行了个礼,“女施主好。”

月贞不觉弯上唇角,立时又机敏地敛了那笑,暗瞥琴太太一眼,淡淡福身还礼,“小师父好。”

亏得琴太太没留心她,目光仍在了疾身上,叫丫头搬了根圆杌凳在榻底下,指他坐,“你这孩子,什么女施主女菩萨的,张嘴总是这些称呼。未必出了家,父母亲人一概都不认了?你母亲昨日还同我抱怨,说你回家来也不陪着她说话,只关在房里念经做功课。”

了疾听后,慢慢点了两下头,笑着改了称呼,“姨妈,大嫂。”

月贞对过榻侧站着,看见他点头时将下嘴唇咬了下,笑得无羁而腼腆。嘴唇给他咬出一抹妃色,印在白白的皮肤里,显出别样精神。

她正看得走神,琴太太回过头向她引荐,“他母亲同我是亲姊妹。我们姊妹嫁了他父亲大伯兄弟俩,亲㳖㳸上作的亲,内内外外的一家人。你也不要叫他小师父,他是堂兄弟,你们一辈爷儿们里,属他年纪最小,叫他鹤年就是了。”

月贞半垂着脸瞅了疾一眼,两片丹唇磨了磨,用低得没人听见的声音喊了声:“鹤年。”

琴太太也使丫头搬来根杌凳叫她坐,“坐下说话,老站着脚也站酸了,我从不叫媳妇立这样的规矩。”

说着,圆眼滚到月贞裙底下,瞧见一双大脚便别开了眼,又转向了疾,“什么时辰开坛做法事?趁你大嫂在这里,你说给我们听。”

了疾将手搭在膝上,两厢点头,“我算了时辰,今日子时开坛,落后五日都是晨起卯时做法事。庙里十五个僧侣下晌就到,还要请姨妈腾屋子安置他们。开坛后,属蛇属虎的人忌在灵前侍奉。得一位属羊的,子时出生的人在灵前烧纸。”

“家里属羊的倒有,只是子时整出生的,这倒难了……”琴太太一面嘀咕,倏地将眼落在月贞身上,“月贞,我记得你的八字是子时生的?”

闻言,了疾也将目光倏然落到月贞脸上,眼色有些含混而沉重的机锋。

难得他肯如此郑重地瞧月贞一眼,叫月贞冷不丁想起故事里那些才子佳人的相逢,比方那日的风如何暖,日如何晴。

反正书里那些有情人的相遇,总是有些特殊。

作者有话说:

月贞兴趣广泛,爱看书,发花痴,喜美男。

第3章 听玉僧(三)

月贞一厢情愿的觉得,了疾的目光大约就是这点“特殊”,好像在暗示日后将有绵延缱绻的故事。

她不由得心生一丝窃喜与得意,忙把腰肢提起来,点头应,“回太太,我正是整整的子时生的。”

琴太太笑着握一握她的手,“你新媳妇,还没规规矩矩见过家人,原本不该叫你到灵前去会那些亲戚朋友的。这会也顾不上了。他是你的丈夫,你去替他守一守,好不好?”

这哪有不好的,月贞当即应下。

琴太太登时笑得前仰后合,直向了疾赞月贞,“哎唷外头背地里都议论我,说我拣你这大嫂做儿媳妇,是因为你大哥不是我亲生的,我偏心,不肯费心周旋他的婚事。还当我不知道?那些眼皮子短的人哪里晓得我的苦心。月贞家中虽然不富裕,可我们这样的人家,又不缺银子使,娶个大富大贵的做什么?第一等要紧,是人善心纯。”

说到此节,月贞面皮一红,垂下脸去。了疾暗暗将两人睇一眼,维持着谦卑有礼的微笑。

渐渐,琴太太的笑颜有了些微收敛,“都说月贞命硬克夫,哪里晓得聘她进门,正是为她这八字。去年有个道士到家来说下的,你大哥的命宫刚硬易折,倒要寻摸个更硬的压一压他才好。”

了疾因问:“姨妈什么时候请的道士?”

“去年夏天你大哥身上不好,吃了几副药不见效,我就想着别是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原本要到庙里寻你做场法事的,谁知赶上你在静修。恰好有人荐了个老道,我想神佛都是一样的,就请了他们来。做了两天,你大哥果然就好了。”

说着便眼眶红了,泪迷瞳孔。

她拈着帕子搵一下,抽搭了两下鼻翼,“只可惜你大哥没福,没等到月贞。月贞才进门,两个人还没谋面,他就去了。我早就吩咐那些下人将那张桌子收了,他们偏生偷懒俄延,等这阵子忙完,家里这些下人也该教训教训!”

那条天水碧的帕子在她手上折了折,小方块中间落下沉甸甸的一片泪渍。月贞垂着脸斜暗暗斜窥,心里忍不住赞赏她收放自如的悲喜。

到底是有经历的女人,样子装得比旁人要像些。要不是月贞偶然撞见过她从容得发冷的眼,险些也要给她骗过去。

月贞忙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心下答谢她不计较她命硬克夫之事。这太太尽管有些虚情假意,却未曾为难过她,她是知道好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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