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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24)

作者: 再枯荣 阅读记录

了疾只当她是说错了什么话,反剪着那只手,笑了笑,“大家人口多,人多就嘴杂。有时候不是你的错,闲话传来传去,就传成了你的错。你自己不要放在心上。”

大家都说她有错,连她自己也觉得的确是有些不妥当。只有他叫她不要放在心上。

仿佛是获得一种温柔而坚定的支持,月贞心上一阵雀跃,向上溜他一眼,目光荧荧,像薄雾里没来得及退散的月光,“你昨夜怎的不念经?”

他说:“昨夜去为二老太爷诵经,回来得暗,恐怕吵着人睡觉。”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话不算说谎。只是稍作了一点隐瞒。一是为怕吵着人睡觉,二是为昨日戏楼台底下的那一眼灼烧。他想了又想,并没有哪本经书为这陌生的感觉解惑。

他只好自己参悟。然而参了半宿,终未能参透。

月贞想告诉他,因为没听见他诵经,她夜里发了个噩梦。可仔细想想,似乎也怪不到他头上去,纵然两者间好像有着兜兜转转的干系,却说不清。

她只好临了改口,“听你念了这两月的经,听惯了,昨夜觉得静得很,反倒不好睡。”

了疾在她半步后头,歪着脸看她一眼,一语不发。过了会,他笑了声,“这个天还打扇子?”

他留意到她的扇子,她愈发将脸遮得严实了些,“我脸上发癣了,拿扇子挡一挡。”

“我瞧瞧。”

月贞不肯,脸盖得益发紧,生怕他来抢扇子似的,“丑得很!”

“我还以为大嫂是不拘小节的人。”

或许说得准,可那是对着不相干的人。月贞苦于不知如何表述,剜他一眼,一溜烟跑进了琴太太院里。

了疾在后头驻足一瞬,一径朝前头霜太太屋里去。进门见缁宣也在椅上坐着。霜太太盘着腿儿在榻上吃茶。

她早起习惯吃现瀹的胡桃茶,又嫌丫头们的手不干净,只要巧兰瀹的。

巧兰天不亮就到屋里来,霜太太还没起,只能轻手轻脚在榻上剥胡桃。手剥得酸了,此刻还在跟前端着个点心碟子伺候着,微微含胸躬腰,浑身酸麻得找不见自己的胳膊腿。

霜太太拣起快酥饼,瞧见了疾进屋,又丢下,“鹤年,快来,有事情正要找你商议。”

巧兰让了一步,仍旧举着碟子,双手有些发颤。了疾暗里察觉,走过去,接了那碟子搁在炕桌上,向她合十作揖,“巧大嫂,烦你端根凳子来。”

霜太太瞥了那碟子一眼,倒没说什么,叫巧兰把杌凳放在她膝下,要了疾近近地坐着,“你贞大嫂子过继了元宝做儿子,过两日就要带回钱塘去的。你姨妈的意思,嫌元宝的名字太俗,给她做了孙子,名字要改一个,要你给取。”

了疾点头应下,“等我回去拟定名字再告诉姨妈。”

霜太太便吩咐巧兰,“你到姨妈那边去,按这话回她。”

巧兰如蒙大赦,福身而去。霜太太望着她的背影咕噜了几句,“一叫她去她就慌得跑急马似的,恨不得插了翅膀飞离我这里。都不爱在我跟前待,我晓得我老了,唠唠叨叨惹你们厌嫌。”

后头这句多半是在点着了疾,了疾没搭腔。倒是缁宣起身给她添茶,笑道:“母亲这是什么话,儿孙们都争着服侍您,只怕您嫌吵闹。”

虽然知道这是安慰的话,霜太太也止不住笑笑,过问了孙子两句。缁宣只管糊弄着,他也不大清楚儿子的状况,一向不要做爹的操心,都是奶母带着。

霜太太又说起旁的事:“缁宣,你小叔公家的嫂子有个兄弟,我答应她带她这兄弟回钱塘,给他在钱庄谋个账房当当。说是能写会算,读过几年书,你届时看着安插,不要得罪了亲戚。你小叔公心眼小,肠子多,不要叫他有话说。她今日领着她兄弟过来,你去招呼招呼。”

缁宣领命去了,霜太太不舍得了疾,留他说话。唠叨来唠叨去,又说回二老爷在京里刚生的那个儿子上头,不免又是一泓断肠泪。

她到底是老了,不像年轻的时候,有力气争强好胜。而今除了怨与泪,连恨都像有些力不从心似的,更拿不出多少精神来应付这些事情。

只能寄希望在儿子身上,她唯一拥有的金银财富,希望他们能替她全力保住。

酸泪不尽,苦雨不停,反而愈下愈大。大家都避在房内不出来,老宅在烟雨中益发荒凉岑寂。

月贞与芸娘给绊在琴太太屋里,陪着说话。未几片刻,巧兰也到这屋里来回话。

琴太太听后,对月贞笑说:“宗亲里头三.四岁的男孩子也多,我为什么单拣了元宝?你别瞧那孩子呆头呆脑,其实数他最聪慧。那日请渠哥的牌位到宗祠,我问那堆孩子,一会坐船过河,掉到河里怎么办呀?七嘴八舌的,有说游上岸的,有说爬上船的,就只元宝说:‘那就在河里洗个澡,反正天热得很。’你听听,这有没有些大智若愚的豁达?”

先是巧兰“噗嗤”乐出来,榻上虽然也是长辈,但只是姨妈,不是婆婆,她得已放肆许多。

芸娘抿着唇颔首,斯斯文文地笑。月贞也只好跟着笑,心里却没什么趣味。

巧兰留意到她裙上的泥点子,捂着绢子别有意思道:“姨妈还别说,元宝那孩子跟贞大嫂子倒真有些像,都是不拘小节的性子,大大方方的。”

月贞循着她的眼垂首,有些不好意思,把脚往椅子底下缩一缩。又望她的裙,真是相形见绌,人家来时雨下得大,裙子上却干干净净。

坐了会,晁老管家领着账房先生来清算上半年的账,琴太太因问:“二老爷那头的账给霜太太送过去了么?”

晁老管家恭敬地颔首,“才刚都去理清楚了。”

琴太太放下腿来,将厚厚的帐本子翻一翻,乜笑了一下,“姐姐那脑子倒转得快。”

“噢,鹤二爷在那屋里,他帮着核对,也就个把时辰就对清楚了。”

琴太太又似笑非笑地将目光落到账本子上,叫账房先生细说几月的佃租收成,趁着还没走,要将田地里的账目核对清楚。

几个媳妇不好打搅,避到那头罩屏内的小厅里坐着。这下雨天,哪里都不好走动,巧兰只怕回房去霜太太叫她,因此不俄延着不想回去。反正回去缁大爷也不在屋里,他一向在外头忙。

月贞与芸娘没听见琴太太吩咐,也不敢走。三个人围着一张圆案坐着,闲得发慌,便拿了副牌抹着玩。月贞不会,闹了几句笑话。

闲坐,抹牌,这就是富贵奶奶们的日子。像在个闷罐子里寻趣味,在无崖苦海中绷着笑脸。

作者有话说:

月贞:和尚,你要给我打一辈子伞。

了疾:那我情愿日日是雨天。

第18章 不醒时(八)

老宅子下雨便有些潮,冯妈叫丫头笼了两盆炭在墙角烧,炭火与篆香,熏得屋子里满阗沉闷。

那头琴太太并晁老管家账房先生三个嘁嘁地说话,一面拨弄算盘珠子。笃笃哒哒的,这倒是最响得透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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