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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2)

作者: 再枯荣 阅读记录

月贞好奇与期待的一场云.雨之梦,才做了个起头,就无情破碎了。

外间血迹未干,李家当家太太便在人堆里掩着帕子涕泗纵横地埋怨:

“我早就说,那桌子要换张圆的,你们不听我的,耽误到这会还不换!就是没换,也不该迎门摆着!如今可好了,我的儿,我可怜的儿呐!天煞了我吧!把我的老命收了去,把我儿的魂放回来,我给他抵命,拿我的命给他抵啊!”

那张髹红的雕花木床挂着银红纱帐,底下人头攒动,围着一堆红衫锦绣的管家仆妇。

昨日之喜,今犹不及,大家都不曾换衣裳,连月贞也还穿着新娘子的衣裙,抹着红红的脸蛋,一双杏眼在人群外不知所措地扇动着。

出了这样大的事,谁还有功夫顾她?纷纷赶着宽慰太太,“太太哭是哭,还是先赶着将大爷的衣裳换了,叫人预备着装椁是正事。”

只听“咻咻”两下,太太狠狠吸了吸鼻管子,哭声减弱了些,“要紧要紧,快,现打是来不及了,先去棺材铺里拣一口好料子来。衣裳倒不必换,我儿才做的新郎官,连新娘子的边都没挨着就去了,可不得叫他穿着这身衣裳去,在那边做个妻妾齐全的人!”

太太给一众背影簇拥着,月贞也瞧不见什么面容,只是她最尾忽然又高亢起来的哭声,倒是一下提点了月贞。

哪有死了丈夫不哭的妻?

当下月贞醒过神来,窄窄的身子朝前一挣,钗裙拼得叮当响,乱着拨开人群,一把扑跪在床前,将那大公子的尸首连捶带打,一面哭嚷起来,“我的夫呀!”

哭了这一声,往后便无词嚷下去了。到底她不认得他,连句话都不曾说过。抬眼一撇,昨夜果然没看错,这大公子长得实在一言难尽!

月贞非但不哀,反倒生出一丝庆幸,亏得是死了,否则叫她余生几十年对着这一张肿得白面馍馍似的面孔,还怎样快活?

大约是这悲喜交替过于大起大落,真格逼出了她涟涟眼泪。哭不了他,就哭自己吧。

月贞握着软拳朝他浑圆的肚子咚咚砸下去,“我可怜的夫啊!你就这么撇下我去了!叫我往后日子怎么过呀?我才到了你们家,连个照面也未曾同你打,你就走了,你就走了!我的天王菩萨,叫我哪里说理去,叫我哪里喊冤去?!”

这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嚷,可谓悲兮痛兮,刹那将周遭一群人唬得没了声息。

月贞又大哭了几回才察觉气氛微妙,尴尬地朝床尾抬眼,脸上脂粉已糊成了泥浆,红白难分。

床尾坐着太太,四十来岁的年纪,泪水将一张脸劈得泾渭分明,挺翘的山根两侧,一对含泪的圆眼有着隔岸观火的冷静。

到底是当家夫人,比旁人从容几分,只懵了须臾,便握着帕子将眼眶的余泪一搵,招呼两个丫头,“快将新大奶奶搀到别处去歇着,叫人陪着,好生伺候,别叫她伤心过了头。”

立时便有两个丫头上前搀扶,左右开弓,夹着月贞一路出门去。路上风景如何月贞也未细看,心上冷不丁挂起桩别的事来——

道是为何月贞耽误到二十岁才出阁?原来早年有和尚掐算过,说是月贞命中克夫,因此空长了一副好相貌却无人敢娶。

不知怎的,去年冬天,八竿子打不着的李家却忽然请媒人上门说亲。这李家是钱塘县出了名的富户,她们章家不过开了间面果铺子,日子过得入不敷出。

媒人又将李家大爷夸得天花乱坠,章家哥哥嫂嫂一合计,这岂不是天降美事?与老母匆匆一商议,当即便应了下来。

月贞这会想,李家这样的人家娶媳妇,岂有不合八字的?不嫌她家世平平倒罢了,怎么连她克夫的命格也不嫌?

要紧是,这才刚进门,丈夫就归西,岂不坐实了她的克夫命?现下这一大家子只乱糟糟忙着操办大公子的后事,一时还想不起她来。等日后忙完了,恐怕要找她秋后算账。

如此一想,月贞便有些坐立难安。也顾不上身边来来去去的是些什么人,叫她吃她便吃,叫她睡她便睡,提心吊胆任人摆布了几日。

回头一瞧,灵堂已设,白幡已挂,阖家喜庆的红海转瞬成了白。

时下四月,春景犹沃,钱塘连下了几日雨,各处细雾花荫,轻烟草色。月贞想着李家的丧事这就治起来了,只等几日忙过,只怕就要来拿她开罪。

她心下惶然,一面想着应对的法子,一面行到一处花墙底下,听见外头丧锣哀鼓,哭声震天。

月亮门前正路过一个穿麻戴孝的丫头,她忙上前拉住,“姐姐,今日就有亲友上门吊唁了?”

那丫头捧着个案盘漠然点头,“晨起就开了门迎客了,奶奶就没听见动静?”

月贞头上扎着孝巾,一条白布垂在脸畔,衬得人肤如凝月。她蹙着额,发着蒙摇头,“并没有人来告诉我呀,我还等着到大爷灵前哭他去呢。”

“是太太不叫请奶奶到前头去的,怕奶奶伤心。太太说奶奶是新娘子,这会乱糟糟的还不好见人,等奶奶将息好了再叫奶奶到灵前去。”

这倒很是体贴,月贞听后,稍稍放心。她心内有些开朗了,便往月亮门外走一走,散散一连憋恐几日的骨头。

四顾且行,见一路花木步障,山石繁叠。想这李家富贵,大概不会为难她一个穷丫头,不觉大松了口气,嘻嘻笑出声来。

不防假山后头踅出个人影,月贞没瞧见,迎面撞了个满怀。也不知撞在人哪里,硬邦邦的磕得她脑门一痛,咬着牙“嘶”了一声。

那人退了一步,合十行礼,“阿弥陀佛,请恕戒僧无礼。”

月贞捂着脑门,见面前立着位僧人,里头穿着青灰广袖常服,肩上斜披着靛青色袈裟,胸前有个银打的如意带扣。

月贞脑门正是磕在他这带扣上头,痛得她心里发恨,眼也懒得抬,朝路旁的芍药丛一瞥,恶语轻向,“你这和尚真是的,大白天的不看路,没瞧见前头有人?”

她这恨也不单是为疼的,还为当年那杀千刀的老和尚给她算的那一卦,平白耽误了她几年青春。如今好容易嫁了人,咣当一下,又成了个寡妇,保不定就是那老秃子背地里咒的她!

从此她便与天下和尚暗结仇怨。

那僧人嗓音也稍稍转冷,又合十道:“戒僧失礼。”

“我说你这和尚,赔礼也没个诚意,转来转去就这两句话。你撞了我,噢,你倒还恼起来了?你们出家人不是讲究个心胸豁达嚜,我看不见得,面上慈悲为怀,底下小肚鸡肠,我都替菩萨亏心,座下这些徒徒孙孙,哪里有个出家人德行……”

说着,月贞眼珠子朝右边一拨,斜挑过来。

这一瞧,好不得了!和尚高高的个头,皎如玉树,与雪等色。留白得恰到好处的面庞上有一双浓斜的长眉,底下嵌着两只深陷的眼睛,被满园荒烟巧妙地笼着。

他清冽的目光也落来她身上,点起两圈轻薄的涟漪,将平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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