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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17)

作者: 再枯荣 阅读记录

堂外残阳如火。

金红的火光横落在正厅一条长供桌上。供桌香炉果品齐备,侍奉着墙面一排祖宗画像,画上的男人们分膝而坐,身穿各色补服,眼睛没有生气地向下睨着。

它们是那些牌位的魂,吐着腐朽的呼吸。

厅内挂上好些白绢灯,悬在梁上,照着底下五六张圆案。晁老管家提着衣摆穿梭厅上,指着仆妇们铺席。

不一时玉鲙珍馔递嬗铺陈,家人亲戚相继而来,地转上斜长的残阳被一只只缎履云舄踩碎。晁老管家并两房太太先将几位尊长引到上席,后才是众人按辈分落座。

丧事落幕,厅堂满座,跟着忙活多日的亲友这会都在这里,争相寒暄两位太太并李家众人。说起晨起在宗祠里过继认亲的事,个个还笑逐颜开:

“琴太太想得真是周到,贞大奶奶这样年轻,往后也要有个指望。如今两全其美,既全了大爷的身后事,也照拂了贞大奶奶。”

“贞大奶奶几辈子修来的福,进了李家的门,万事都给她安置得妥妥帖帖的,不要她操一点心。”

议论的虽是月贞,可都不往月贞那头瞧,只把眼睛盯在琴太太身上。

又有人道:“元宝那孩子也有福,进了李家的门,日后读书入仕都有本钱,保不齐能像二老爷,在京里谋个大官当当。就算学问作不好,再不济也能学着做大买卖,一辈子穷不了。”

说到二老爷,霜太太来了精神,摇着扇搭腔,“做官也不好,常年在任上不得归家,撇下一家子人。”

话说得真,抱怨也是真,只是炫耀的成分居多。众媳妇作了难,这话不知该如何接腔。若说二老爷不顾家,岂不是戳中了霜太太的心肺管子?若说二老爷有他的忙,又成了向着男人家说话。这是她们女人家的密会,不能够向着男人说话。

有个媳妇还算机敏,稍稍斟酌,还是说二老爷的好处。他们是一家子,说好处总是错不了。

便笑嘻嘻道:“这是您霜太太的大福,二老爷常年在京,必定是朝廷里事忙,不器重他,哪有那么些事情烦他?”

其实大家心里雪亮,二老爷是给几房小妾栓在北京,才懒得山高水远地来回跑。

琴太太是最知道内情的,扭头将她姐姐瞟一眼,抿着唇暗地里笑那媳妇。真是伶俐讨乖的一张嘴,她这姐姐哪里经得住奉承。

果然,就见霜太太笑得浑身的肉跌跌宕宕,眼睛没了缝。那媳妇趁势说起她有个兄弟如何如何能说会算,又认得字,从前也自己做个什么小买卖。

霜太太纨扇一挥,菩萨似的发慈悲,“回头叫你兄弟跟着我们缁宣到钱塘去,我们有家铺子正缺个账房。”

这媳妇简直不知该如何谢,要不是当着人在这里,当即便要磕几个响头。

有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月贞是与缁大爷的媳妇巧兰、霖二爷的媳妇芸娘、三小姐惠歌、并几位亲戚家的女孩们一席。

离上席有些远,在角落里,小辈们只敢低声细语,形成一片微弱而庞然的嗡嗡声,像残羹剩饭上头盘旋着一群苍蝇。

惠歌因问月贞:“大嫂子,元宝呢?怎的不见?”

月贞这时还不惯平白添了个儿子在膝下,抻着脑袋在人堆里找找,没找见,倒是瞧见了疾进了厅,一径朝上席走去。

他换了身黑纱袍,仍透着白里子,脖子上挂着长长一串菩提珠,冷白的皮肤在各色锦衣荣冠里格外扎眼。月贞想不瞧见也难。

瞧见了,不免想起他那副和善笑颜,对着谁都摆得出来。这不,又是那副笑脸在人堆里合十行礼,却与人群显得疏离。

月贞心里有点气,不知是为今番过继子嗣的事,还是为了疾待她与人一样。总之语调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总是跟着他爹娘到哪里去了吧。”

惠歌掩着扇笑,眉眼在扇面上头弯得天真,“大嫂子,从此大哥是他的爹,你是他的娘,他还哪里有旁的爹娘啊?”

巧大奶奶与芸二奶奶相继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在笑月贞。她朝她们望过去,发现她们的脸都扭在旁边席上,又不是在笑她。

是她多心,不知怎的,平白多个儿子,也多添了副心肠,这一晌总是多思多虑的,有些焦躁,又理不出个头绪。

作者有话说:

琴太太:做寡妇就要有个做寡妇的样子~

月贞的男二隐藏在这章节里。

第12章 不醒时(二)

月贞不搭惠歌的话,惠歌也不甚在意,转而与亲戚家的女孩子嗡嗡唧唧说起来。嗓子仍旧是压低的,唯有上席的尊长能放声说话。

倏地“吭吭”两声,月贞抻着脑袋望一眼,是二老太爷在咳嗽。

二老太爷瘦得似条干笋,满鬓银霜,胡子花白,戴着一顶黑纱四方平定巾,看着通身的学问,实则只是个秀才,是老太爷的堂弟。

他老人家开口讲话必然先要“吭吭”咳嗽两声,而后才将调子扬长拖开,“渠哥没了,大老爷如今又是那副身子,琴太太,外头的买卖,我看就交给霖哥去操持。霖哥也大了,从前与他大哥帮手,生意上的事情多少拿得定。”

治完丧,这才是正经的压轴戏。号召这么些人聚在一处,哪里能只有悲?还得有喜,大喜。

琴太太拈着帕子,不痛不痒地谦逊了几句,“就怕霖哥年轻,丢了他父亲的脸面。”

眼下左边李宅里,大老爷瘫痪糊涂,大爷刚下葬。除了她亲儿子霖桥,还有谁可担起家业?但由尊长说出来,显得名正言顺。

“哎,话不是这样讲,谁不是年轻过来的?”

三叔公掐着须尾,另一只手在席上摇一摇,“想当年你们大老爷在外头跑买卖,比霖哥如今还年轻,又好玩好耍。大家都说他不顶事,我却看他好。你瞧瞧如今,就是京城也知道你们‘龙井李家’。爷们家,越年轻越是要历练。”

提起大老爷,琴太太捏着帕子搵搵两眼,“这趟回来,大老爷原该一齐来的,只是几位长辈也晓得的,他那腿脚走不得了,也经不起颠簸。只好叫霖哥代他父亲敬太爷叔公一杯。”

说着,向下席喊了声:“霖哥,你来。”

但见席上拔起来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身形清瘦,些微佝偻着背,两只眼落着一点奄奄一息的光。月贞不论何时撞见他都是副没精打采邋邋遢遢的样子,像得了什么疯症瘟病。

今番却是出奇的精神。

他提着壶偎去二老太爷与三叔公身后,替他们筛酒,嬉嬉笑笑恭维着,“二老太爷,三叔公,这回大哥的后事,全赖您二老做主张罗。晚辈敬二老一杯。”

两个老头端起酒盅,拈着须嘱咐了他两句。从此就算名正言顺地叫他担起左边李宅的担子。

众席的人也没闲着,面上自顾自说自己的话,实则暗地里都竖起耳朵听。往后混银子打秋风该奉承巴结谁,心下都有了主意。

旁边席上几位女眷借故过来,到这席上来敬芸二奶奶芸娘的酒,“芸二奶奶,这回霖二爷担起这么重的担子,你也要辛苦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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