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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136)

作者: 再枯荣 阅读记录

月贞便闲问他:“忙什么?”

他又不说,只是跅弛地笑一下。月贞来搭话,他又将话头回转到两人之间,“你出去走走也好,时下天气热,我常见撞见你都是恹恹的没精神,人也瘦了些。”

也有天气热的缘故,更大的缘故,是她故意不肯多吃。每日不是吃便是睡,再或者就是同那些老妈妈媳妇们一处议论人的是非。额外也有些事情可做,但都是些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琐碎。

这样的日子里,吃饭反倒成了桩大事,三餐将一日划分为三段,吃过早饭便盼午饭,吃过午饭又盼晚饭,一日就算熬到了头。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她倏地想到霜太太,适才惊觉,她不是贪嘴,不过是靠吃来抵抗这种空虚。

可这些与蒋文兴是说不着的,也说不清,男人在外头有太多的事情可做了,不能领会女人的无聊。月贞只能无所谓地笑笑,“我那是热得没胃口。”

他认真地撑着脑袋,“家里的饭菜想必是吃烦了,你想外头的什么吃,我明日给你捎回来。”

月贞有意无意地暗示,“你不要这样讲话,像换了个人似的。我还是喜欢听你说笑。”

蒋文兴简直不知拿她如何是好,有时候想,她太不一样了,希望她能同别的女人一样些,同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就把自己算作是这个男人的人。

有时候又想,真是那样,一切又将变得索然无味。

他爱她的,不正是她不爱他这一点么?

缄默中,月贞似乎睡着了。他蹑手蹑脚爬起来,弯腰在床前亲了她一下,放下纱帐,吹灭烛火,静静开门出去,潜入不为人知的夜色里,一如来时那样。

黑幕一掀,夜里的一切就都被掩盖在亮堂堂的日帷底下,是见不得光的。梅雨未至,天气热得发闷,蒋文兴的心绪也有些枯燥无味,他散散淡淡走走在街上,看着是去徐家桥。谁知走到半路却掉了个头,又走上大半日,去了天白街的一条巷子里。

那巷子逼仄得紧,里头拢共就四五户人家。最里头那家院墙砌得矮矮的,隔着上头乱七八糟的杂草,能瞧见院内有个姑娘坐在根方凳上低着脖子纳鞋底。

蒋文兴在墙外喊了声,“秋雁。”

那姑娘抬起头来,见是他,便走来开院门,迎他进去,“文四爷,您怎么寻到我家来了?快请进屋里坐。”

蒋文兴也不答话,剪着胳膊往堂屋内望一眼,里头光线不好,阴阴潮潮的,站在外头都仿佛能闻见里头的一股子霉味。他便不进屋,站在院中等秋雁搬出根条凳请他坐。

秋雁一面去倒茶,一面想他这趟来,必定还是为了先前的事。头先在宅中,他就私下里托过她一回,那时她含糊其辞地没敢应承,不想他竟还不死心,又追到家中来。

她站得远远的,不知是因父母不在家避嫌,还是为避那桩事。

蒋文兴呷了茶睇她一眼,在院子里环顾一圈,“我前几日就来过你家,与你爹闲谈了几句,听说他们在替你寻婆家。看重了一户人家,只是我听你爹你说,因嫁妆谈不拢,好像有些僵住了?”

“您连这个也知道?”秋雁背过身去理着窗户上晒的梅菜干,笑了两声,“我爹也真是的,跟您说这些做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

蒋文兴望着她的背影,看见她抬着胳膊,袖口掉下来一截,露出手腕上的一只银镯子,那镯子上还嵌了颗小小的白玉。他心里有了数,坐在那里笑,“我跟你爹说,我倒是愿意帮一把,凑个十两银子出来给你做嫁妆。”

秋雁怔了怔,回过头来,“文四爷,这种玩笑可开不得,我爹那个人,听见钱的事假的也当真。”

“我也并不是说笑。”他将她招到跟前来,盯着她手腕上的镯子,眯着眼笑,“你这镯子是芸二奶奶赏的吧?我猜是她给你的封口钱?秋雁,你也算算账,那头有东西赏你,我这头有银子给你,一条消息你卖两回,不亏的。”

岑静一刻,秋雁想着那个户瞧定了的人家,没道理为了陪不出嫁妆钱就打了水漂。她的脑袋渐渐给太阳晒得低垂下去,揪着衣裳含含混混道:“文四爷,您到底要打听什么?我就是个丫头,什么也不清楚的。”

“我知道。我就问几句话,恰好是你这个丫头能知道的。”蒋文兴见她四个指头相互抠着,似有些松口的迹象,便说:“我就一句话问你。你伺候芸二奶奶这样久,想必她的衣裳收洗你是最清楚的。我问问你,近几个月,你可看见她的衣裤上沾红?”

秋雁默了会,慢慢摇了摇头。蒋文兴笑呵呵立起身来,搁下了十两银子,“你放心,我不会给人知道你告诉过我这话。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了些揣测,所以才来问你。”

秋雁将那锭子拣在手里,觉得有些烫手,“文四爷,您不会扭头就去告诉太太吧?”

蒋文兴回过头来笑笑,“我管这起闲事做什么?冤有头债有主,我和芸二奶奶无冤无仇的,没道理要害她。”

他是个生意人,一向不做那些没好处的事情,费一番周章,自然是要赚一笔喜财才划算。他这一路哼着调子打巷中出去,心里自盘算着一场昌荣前景。

而另一些人的前景,则是另一番凄然景象。

却说月贞跟着琴太太并晁老管家回到乡下来,刚在老宅子里安顿好,吃晚饭的时候,琴太太便叫来晁老管家问话,“现下人押在哪里?”

晁老管家道:“桂姨娘关在她自己屋子里,那男人锁在柴房里的。他家里人去找二老太爷说过几回情,二老太爷说得等您到了再大家坐在一处裁夺。”

琴太太端着碗对月贞道:“吃了饭你去看看那桂姨娘,先问清楚她,明日再请二老太爷他们过来商议。”

这厢饭毕,趁尚黄昏,月贞便往桂姨娘屋里来。门口派了两个婆子守着,隔着门户就听见桂姨娘在里头喊冤,想是喊了几日了,将一副娇滴滴的嗓子喊得沙沙的,有些提不起力气。

开门的婆子一面抱怨,“她还冤?那是清清楚楚给老晁带人堵在床上的,贞大奶奶可别听她糊弄您。”

月贞点着头进去,门刚阖上,眼前便是一花,有个影子扑将上来,摇着她的肩膀又哭又嚷,“贞大奶奶来了?太太想必也来了吧?你去告诉太太一声,我是冤枉的,我没偷人,我没偷人!”

月贞给她摇得眼花缭乱,定神一看,才瞧清桂姨娘的面孔,眉眼还是从前那副有些艳魅的眉眼,只是神色有些憔悴。残阳透过门罅照在她面上,但见头上的乌髻凌乱地散着,脸不知几日未洗了,妆残粉乱,胭脂狼藉,简直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冷不丁吓了月贞一跳,抽开身走到榻上去坐。她避着眼不去看她,环顾着这间屋子。那些家具上落满薄薄的灰迹,藻井上吊着个黑木八角大宫灯,上下都是错开的八个角,每只角上坠着鲜红的长穗子。因落满灰的缘故,那鲜红也变了旧红,褪了色似的,在顶上慢腾腾地转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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