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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船(50)+番外

作者: 牛尔尔 阅读记录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像是在毛线团上找线头,专心致志地陷入回忆,找一个能打开甘玲话匣子的钥匙,终于给我找到了:“哦,我问你,那个,为什么你说自己是反派。”

“因为我跟谁都合不来。”

甘玲简短地答完,就和我大眼瞪小眼。

“那……比如说?”

“比如说我婆婆,宁宁奶奶,我烦死她了。”

我点点头,甘玲又没下文了。

如果我是一个接受教育和培训的记者,我面对甘玲大概也没有什么措施可以让她说出口,她很显然藏着话在舌头底下,只要轻轻一张口就吐出来,但是她就是牙关紧咬不肯吐出,她想说的时候就会说,不想说的时候就缄默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永远掌握谈话的主动权。

可我自小到大都很懂得知耻与分寸感,面对别人不想说的话题很自然会坐着滑梯自己飘下去,绝无追问的觉悟,此时哪怕我知道甘玲故意的,也总是问不出口。

张口,闭上,再结巴了半句话,再吞回去,我像被钓上来放进盆里苟且存活的鲤鱼,不停地吐着空气,焦灼得用尾巴把塑料盆拍得啪叽啪叽。

我放弃了,起来收拾钥匙:“咱们下去吃饭吧。”

我就不是问话的料,只能期盼甘玲愿意主动去说。

甘玲说:“你问。”

“我不知道怎么问,我心里全都是问题。”

甘玲也想了想,意识到她的确在为难我,在下去吃饭之前,给我又简要地多吐了几个事情:“比如,我跟宁宁也不太相处得来,我跟她爸爸相处得也不好,跟邻居也是天天骂架——”

这些事我已经从她嘴里知道了,想听点新的,甘玲好像读完目录就合上书,理所应当地站起来,把话题结束了。

酱色的汤里根根麦面筋道爽滑又有嚼劲,香菜点缀在豆干卤蛋旁边,面条有棱有角两边薄得透光,甘玲挑起一筷子,抖开肉末,呼噜在嘴里,吃得比我快,端起手机给我转账八块钱。

我说这碗面七块,甘玲就伸过筷子把我碗里没动的卤蛋夹走了,凑了个八块。

即便按照我道听途说的心理学来看,这人也是很古怪,一边什么都不说对我很设防,看起来非常封闭,但是行动上对我却没有过多防备,一开始见面就吃我的咸菜,后来也毫不嫌弃地用我的碗吃我的黄瓜丝,新冠当前她也不怕我有什么病菌感染她——偏就这样的人,问一句又不说话,动辄就是“你少管”“又来了”“关你屁事”之类的。

吃完面等着滚烫的面汤变温,我双手互相搓来搓去,想着如何开口。

甘玲已经开始喝面汤了,吹去表面的香菜末,就着咸菜丝喝了一口,才说:“有的东西……我没想好怎么跟你说。交代得详细,又很矫情,也没有立场……”

态度很软,敌疲我打,我立即说:“没关系的,我什么都想知道。”

“我应该多说宁宁的事情……养孩子这事,又跟别的事情不一样。孩子生下来,她就自动把你所有的生活都抓起来,连在一起,你没办法与世隔绝地把这小孩养大……我,你知道吗,要反思……再回想一遍我生宁宁,到她死的过程……过于,过于残忍了,我宁可去当个杀人犯。”

甘玲几乎是掏心掏肺了,我把脸埋在碗里喝汤,短暂回避了一下。

还是只能说:“不要杀人。”

“我知道。”

我又低头喝面汤,热气蒸腾,我像是戴了一副无形的眼镜,眼前一阵阵发白。

凭什么呢?凶手杀了人,自有人间的法律处置他,等他出狱后,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已经受过惩罚了,可以到此为止了。而无辜的人却持续地受害,虽然未死,却日日夜夜地痛苦,犹如被凌迟,并且永无尽头。

杀了凶手尚且不解恨,我却还要劝人不要杀。

老天爷真有公道在么?若真有公道,就叫那凶手全身生烂疮,在狱中被本文来自[日.更.资.源.衤君:9/2/3/5/8/3/1/2/3]欺凌,头发掉光,牙齿掉光,嘴巴歪斜含糊不清,出狱之后人人鄙夷,一脚践踏,最后烂在臭水沟中被野狗分食,叫天天不应,死后下了地狱,见了郑宁宁,便战战兢兢大喊错了,屎尿兜上一裤子,痛苦呼号,却被火焰灼烧,痛苦到世界灭亡之日。

可我的诅咒又有什么用,我摈弃了神,也就摈弃了神给的公道,那份天堂地狱的盼望被我砍断了,从此之后只信自己能做到的事——而我做不到寻仇杀人,我也不让甘玲去做,得知残忍的真相,在痛苦中背负一条人命,杀孽和活冤共存,我不忍心,我不愿意。

“回忆……回忆并不都是痛苦的。”我觉得我有点儿扯淡了。

可是说出口,脑海中蓦地涌现出许多个画面来,面汤氤氲着我和甘玲的表情,我看不清她,于是只想是自言自语,话语就变得流利。

“如果人们都不记得郑宁宁,只有你和我记得……我想趁还记得的时候,记录下来。万一,以后我忘记了她在幼儿园的样子,你就永远也不知道她在李子幼儿园是什么样子。同样,如果你不告诉我,万一……我也想知道她其余的样子。活着的时候,没能多看几眼,虽然死后纪念很没有用,但我想知道,虽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你不愿意说,那就我开始说。”

甘玲把空碗放下,筷子整整齐齐并拢在碗沿。

“她有一次请了假,她很少请假,那次好像是感冒了?反正,来的时候也是一个人来了。正好她请假那天,我教小孩子们写‘马’这个字,她自己拿出本来照着写。她不会笔顺,就照着画,先把马的脊背画出来了,又画了个竖,不知道怎么继续写了,我看见了,就握着她的手,先横折,再竖折弯钩,再横——很简单,她很快就学会了,写了四五行。一开始还写得很丑呢,后来就写得很好了。”

我抛了一块记忆的砖。

迟疑了一会儿,引出了甘玲的玉。

“她是不太容易生病,那次,我有印象。她想吃罐头,就假装自己病了。我不喜欢小孩撒谎,她奶奶就骂我,说小孩爱吃罐头怎么了,买。我其实……算了,我就是看老太太不顺眼,我就是想跟她抬杠,我恨死她了,我说宁宁满嘴牙不太好,不能吃甜的。宁宁撒了谎,也不敢站出来承认说自己没病,就一个劲儿说自己不吃了。”

甘玲想了想,无奈地笑了,“然后,她奶奶就说我虐待小孩,跟我骂到了大街上。其实现在想想,小孩能怎么办,她是该想吃呢,还是该不想吃呢?都不对。我把老太太骂了一顿,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心里想我把罐头买回来先把小孩教育教育,看看她诚实不诚实,表现好我就给她罐头。我刚出门,老太太把小孩领走了,说是给买罐头,又抠,贪便宜,不知道跟哪个邻居直接拿的,橘子罐头,按理说罐头放久了也没什么,可那东西明摆着有问题,吃了。我回来了,小孩说她已经吃了,我一看瓶子,2002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