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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聆诉堂前语(9)

作者: 相与步于中庭 阅读记录

这位名伶对自己的行头非常讲究,蜀锦苏绣,图案制式也不要市面上用烂的。因而每次量体裁衣后,都会找梁堂语过去为他画样子。

梁堂语去的时候,彭玉沢刚唱完早堂,后台闹哄哄的有些乱。他在梳妆镜前坐着,有人在给他卸妆,见梁堂语进来,捏手做势指他唱了句:“梁山伯他是儿三载的同窗,相敬相知情谊长。才华尽在诸生上,仁义为怀品貌强。”

一开嗓,就是有细又稳的花旦腔。

梁堂语面前横着几口装衣服的黄铜包边樟木箱,挡住了去路,他驻足原地。

“唱了一早晨,还没够?”

“那要看给谁唱了。”彭玉沢头饰已经下了,脸上还带着妆,起身脱去鹅黄绣团花外衫,露出雪白里衣和黑色束腰,音色恢复如常,回头说:“给客人唱,两场就能破嗓。给知己唱,怎么都不够。”

梁堂语略带刻薄地回他,“花钱买你戏票的人都是冤大头。”

换衣间里只剩下男的,彭玉沢毫不避讳脱了衣服,露出光洁后背,紧接换上自己衬衣。

“谁说不是呢。”他道:“满乌昌城就你不肯做这个冤大头。”

“来这么早,饭还没吃吧,走,我请你去喝茶。”

临江而坐,码头上的货轮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发了,茶馆吊脚建在江岸,下方能听到哗啦哗啦的流水声。

两人吃早茶时,梁堂语提起上次买园子的事。当时从牙行小职员颠三倒四的话里,他听出买主是彭玉沢。

“这没什么。”彭玉沢放下茶盏,笑盈盈说:“你不在家,我应该帮你看着家产。”

梁堂语低着头饮茶,抬起眼皮没抬头,“我看你没安好心。”

彭玉沢随他师父,随身携扇,他展开扇面靠在身前,上边画的是《富春山居图》,躬身往前,用一双含笑又含情的眼睛盯他,“好心坏心,反正都是向着你的。”

“与其让别人占了你的房,不如我成了主人给你留着。”

都说戏子的眼里有春水柔波,无论看什么都含情脉脉。彭玉沢有点“戏疯子”的影儿,无论是看人还是说话,都容易给人错觉。

幸而梁堂语和他相识多年,对此早已漠然,只是看他摇折扇时额前发丝一下一下浮动,又想起昨夜剪的魏浅予的那头长发。

彭玉沢说:“我妹妹昨天还问,你什么时候再去我家玩,小妮子春心萌动喽。”

“怎么?”梁堂语看着窗外驶过的一艘铁皮货轮,问:“你要做媒?”

“做媒也不做给你。”彭玉沢说:“我妹妹要良配,你不是好人。”

梁堂语道:“那你下次跟她说,我会吃人。”

彭玉沢挑眉:“主意挺好。”

“上次你给我的画谱,我看了几页,觉着不错。”

梁堂语道:“我那还有,你看完了可以再来拿。”

两人闲聊着慢悠悠的吃完了早茶才回戏院画样子,彭玉沢确实难伺候,至到太阳悬于西方,梁堂语才把稿子修好。

彭玉沢让人送去给绣娘,要留梁堂语吃饭,梁堂语想着出门时答应魏浅予要早回去,于是拒绝了。

作者有话说:

魏浅予:“师兄,你忘了嘱咐我别动你的宝贝们。”

第8章 我混账!我败家!我下贱!

落日余晖,园中景致被浅薄地罩上了一层醉人红色,凌霄花更红了。

梁堂语从小在这里长大,园中一草一木都有他的照顾。人养树,树养人,炎炎夏日,散步其中,清凉舒爽。

他穿过廊下,顺着台阶下来,不经意瞥过墙上洞窗,眼睛一瞪——

石壁后洞窗前红木方桌上那盆气势恢宏的罗汉松盆景“凌空叠翠”,竟不知道被哪个天杀的给“剃了光头”。虬扎的根上光秃秃的,看着就可怜。

院子里就两个人,是谁做的可想而知。

梁堂语往书房位置走,一路带风,一直到中厅。老远看见“天杀的”倒霉孩子侧坐在方桌沿上,拿着剪刀咔嚓他最心爱那颗“云壑松风”。

“魏浅予!”梁堂语几乎是跑过台阶,魏浅予慌忙将剪刀藏在身后,从方桌上下来,规规矩矩站好。

梁堂语抱着自己被嚯嚯的盆景,痛心疾首骂:“你怎么能这么——”他气的想不出词,最后咬牙骂:“败家!”

“师兄。”魏浅予这次认错飞速,“我错了。”

梁堂语看着一地松针,心都在滴血……他修了六年,每日细心呵护才养成型。

“你怎么能下这么狠得手?”

“我……”魏浅予知道自己实在不应该再气他师兄,但又忍不住,“我想给它剪个齐刘海。”

“……”

魏浅予看他被气的说不出话,眼睛都红了,又心疼他嘴笨的师兄,讨好地说:“我混账,我败家,我下贱。师兄,你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

好话赖话都让魏浅予自己说了,梁堂语瞪着他,目光简直要吃人。他今早就奇怪,魏浅予怎么能忍住自己剪了他头发还一声不吭,原来是憋了个大的。

“滚!”梁堂语看透了这个孩子睚眦必报的本性,趁自己还没被气死,拉着他手腕就往门口拖,“你给我滚出去!我再不想见你!”

“师兄我错了。”魏浅予扔了剪刀,忙不迭用手臂勾住墙上洞窗,往下坠着不肯走。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怎么罚我都行,我都认。”

“别叫我师兄!”梁堂语大抵是真的被气疯了。

“你根本不知道错,你是个不干人事的坏胚子!”

魏浅予在大力拉扯中死死抱着窗壁讨饶:“师兄,我给你做小老婆,以后你想我怎么样就怎么样行不行?”

梁堂语结结实实被这句话噎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见面时的一句戏言,会成了魏浅予屡次不爽拿捏他的话柄。焦黄的落日挂在西方,像一枚出油的咸鸭蛋黄,天边火烧云醉醺醺的,摧枯拉朽烧透了远方。

梁堂语松开他手,冷着脸说:“我不拖你,你自己走,再死赖着留下,别怪我恶言相向。”他说完,冷着一张青脸绕过魏浅予头也不回的走了。

魏浅予从洞窗内拿出胳膊,手肘的油皮已经磨破了,他捂着伤口,一点点转动被拽麻的手腕,看着梁堂语愤愤然离去的背影,腰背挺拔,筋骨凌然。

“师兄怎么会恶言相向呢?”他浅淡笑着,小声说:“师兄明明连个脏字都不会骂。”

梁堂语直到上床心里还气,泡了一壶浓金银花喝了,肝火还是没下去,睡到半夜,听到门口有低低猫叫声。

声音微小,但像是一根细刺扎在脆弱神经上,于是披了衣服开门去看。

月挂梢头,清风习习。魏浅予这次没有一个劲的央求原谅,只是悄无声息又抱着湘夫人睡在门口,月光撒在脸上,长睫在眼睑留下一小片参差的阴影。他没睡沉,听到开门声就张开了眼,不偏不倚正跟梁堂语俯视下来的目光对上。窝在他怀里的湘夫人抻长脖子“喵”了一声,他低低唤“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