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朱砂聆诉堂前语(78)

作者: 相与步于中庭 阅读记录

这下连梁堂语都懵了,彭玉沢问:“你怎么知道?”

魏浅予舒了口气,觑过他师兄,有些抱歉,这事他没有告诉梁堂语。

“昨儿个下午,我从聆染堂出来又回医院看他,他跟我说了当年的事儿。”

他干爹是故意趁他师兄不在才说,为的是让他认清这条路,因为现在回头也来得及。

“那晚,雪园大门上了锁,他翻墙进去时候四周连堂都已经被火烧着成了一片火海。风先生站在堂屋前,他跑过去想拉人出来,结果一根横梁从上边砸下来,风先生推了他一把,自己被砸在下边。我干爹被余火烧坏了一只眼睛,搬压在风先生身上燃烧的横梁时,烧坏了手筋,现在还留着烧伤的痕迹。”

“火势刚开始时,风先生是站在外边的,就是为了等我干爹。他临死前交代两件事,第一,他说他这辈子从来没后悔过,叫我干爹离开乌昌好好活下去。第二,就是跟他要了碧玉龙凤合卺杯,说了对不起。”

合卺杯就是双杯连体,不存在又多出一个的道理,聂皓然亲眼见了风如许脚下的碎片,怀疑拍卖会上是假的,叫他留心。

但今儿个他看了,展会上摆的确是真品,连杯子内腹那两句不起眼的“湿湿楚璞,既琢既磨.玉液琼浆,钩其广乐”小字都有。

风文甲今天对这杯子势在必得,不惜“一哭二闹”。魏浅予想他们既然能偷走点翠蝴蝶珐琅蓝银冠,也能换走了真的合卺杯,跟风如许一起留在火场里的,是赝品。

而真品后来被变卖,几经辗转,到了今天的展览台上。

彭玉沢依旧不肯信,倾身问:“如果聂皓然如期赴约,我师父为什么还要自焚?”

那年冬天整日下雪,那么冷他都挨了过来,眼见等的人回来了,马上就能得到自由,有什么理由放弃。

魏浅予靠在椅背上,长长出了口气,“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觉着,只要我干爹赴约了,风先生就能离开风家?”

“你什么意思?”

“风家是大家,风如许又是家里门面,恕我直言,对于几百年传承的家族来说,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出了这样叫人戳脊梁骨事情,他们压着瞒着都来不及,怎么会把人放出去招摇过世。我甚至怀疑那场火是风先生自己放的,还是风家是为了脸面故意放的。”

宁死勿扬家丑,就跟古代女子失了贞洁被逼自尽一样。在有些人眼里,名声可比人命重要多了。

这些话给了彭玉沢当头一棒,低头直勾勾瞪着桌面,这是他一直忽略的问题,以前他总憎恨风家像群蚂蟥似的吸血吃肉。为什么又会理所应当的认为那群寄生虫会轻易放过供养人。

魏浅予继续说:“他们把风先生关在雪园,只是心存侥幸,万一他中途想明白回心转意了呢,毕竟当时他一人可养活全家衣食无忧。不到鱼死网破,谁想砍了这棵摇钱树。”

话已至此,彭玉沢全都明白了,事实像锋利刀子剐他,“但如果我师父执意要走,眼见人要留不住……”

风家只能不择手段叫他没法离开,钱都没了,名声不能败。失去了一个风如许纵然可惜,但只要他们引以为傲的名声还在,总能培养出出下一个,现在的风满庭不就是下一个。

风如许那天确实离开过雪园,中午出门,至晚方归,晚上喝了酒唱了戏,哭过笑过,将他送走后燃起大火。

彭玉沢脑子乱了,心里又伤又恨,咬着唇止不住哆嗦,眼眶通红,“是他们做了什么,逼他留下,逼的他……”

别无选择,唯有一死。

他被自己真心相待,倾尽所有奉养的家人,亲手杀了。

眼泪打湿桌布,彭玉沢小声哽咽喘息,原来真相是这样,他从来没想到风如许竟然死的这般悲痛。“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走,他明明能跟聂皓然离开的,为什么宁肯死也不走,一群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梁堂语手里茶杯哗啦碎了,是被无意识捏碎的,紫砂泥杯壁薄,片钝,没扎进手里,只沾了一手茶叶。

他在魏浅予看来时松开手里瓷片,淡淡说:“杯子本身就有裂痕。”

他这话时不肯看魏浅予,说完就出门去找抹布擦桌上水渍。

魏浅予望着他离开背影,又扫过桌上茶渍——这就是聂皓然和他,都不愿不告诉梁堂语当年真相的原因。

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来龙去脉后就能推测出当年的事儿,彭玉沢问的问题很简单,即便现在他因为悲伤脑子没反应过来,过两天就会想明白。

聂皓然知道风如许为何而死,所以即便他在那场大火里搭上了所有,都没有过一刻怨恨过对方。他苟延残喘活着,只是为了证明,风如许没有错,他也没有错。

没有错误的人,凭什么要死,他脑子里记着风如许,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他告诉魏浅予这些,是为了叫他有个准备,如今的沈朱砂于沈家何尝不是当年的风如许于风家。

魏浅予继续沿这条路走下去,终会面对别无选择那天,到那时候,他又该如何破局。

魏浅予长睫半垂,神色平静为彭玉沢解惑,“其实很简单,只要他们说,‘如果你跟他走了,我们就闹个鱼死网破,对外公开你跟聂皓然的腌臜事,既然风家没脸,谁都不能得好。聂皓然这辈子别想再出头。你风如许不是名满天下,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被戳脊梁骨,你们永远都抬不起头。’”

聂皓然当年凭借雨毛皴名震一时,正是如日正天的时候,风如许不可能叫这些事毁了他。

“他熬过了凌冬,熬过了大雪,最终却败给了虚无缥缈的世俗。”

门外麻雀叽喳叫着,竹叶尖带着枯黄往下落,过了许久梁堂语都没回来。

“我觉着。”魏浅予手指搭着桌沿,慢慢说:“风先生临死前知道他手里那只杯子是假的。”

“碧玉龙凤合卺杯是聂家的传家宝,我师父出国前叫他帮忙保管。被自己家里人偷偷摸摸换走,风先生一定恨,也觉着蒙羞。”

“但他临死前,回首往昔,走马灯里自己的亲弟弟亲叔叔,甚至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照顾生病的母亲和将他扛在肩头嬉闹的父亲,那是生养了他的家。”

“他还是为它保全颜面,跟我师父要这个杯子,就是为了让我师父以为,那杯子已经随着他去了。日后但凡风家有一丝愧疚,好生收藏,这偷梁换柱的事儿就永远不会捅出来。”

事已至此,彭玉沢宁肯相信是风如许功夫不到家走了眼,都不愿意他临死前还念着风家,用力反驳,“不可能,他如果还对风家有半点惦念,就不会给我改姓。他给我除名,为我改戏,他说……”

风如许临终前的遗言犹如在耳畔,似笑似哭凄厉的呜咽,用尽全力朝他嘶吼。

“师父带你入门,今日除你风姓!”

“我不要化蝶才能成双的《梁祝》魂归才能相守的《长生殿》,我要躯体囚不住,封建礼教都禁锢不住,我要你唱《牡丹亭》,你要在乌昌的台上唱,大红大紫的唱,唱给所有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