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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聆诉堂前语(71)

作者: 相与步于中庭 阅读记录

“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但迄今为止聂先生的为人风骨,是我得了机缘。”

为人弟子,受人传承,便是恩情。别人的褒贬他无法改变,但自己可以平心而论说他是好。

彭玉沢并不意外梁堂语的反应,嗤笑了下,折扇敲着掌心,“你请我品茶,我给你讲段不好听的故事。”

“我们先说风家。”

“我师从风如许但艺名却不沿承风姓,是因为我师父临死前给我除名。”

梁堂语一直知道彭玉沢跟风家不对付,早些年刚从国外回来时候,风家在梨园排一场戏他也排一场,还一定得在对方前头。戏迷们知道两家渊源,肯定要拿来比较,就流传出了一句顺口溜“彭戏把人唱醉,风戏把人唱睡。”

这事当时茶余饭后引起不少闲话,有的说彭玉沢忘本,违背师门。有的说是风家纸糊的灯笼留不住才,技不如人是活该。

梁堂语从不多问别人私事,只当彭玉沢是有性子,没想到竟然跟风如许有关。

“我师父这人,别看他总是一脸温和,没心事似的,其实他这辈子没享过福,命苦的不像话。”彭玉沢低垂下眼,长而薄的睫毛被灯影照在脸上,蝴蝶一样,“风家的人总吹自己祖上进宫唱过戏,在同行里仰着头走路,用鼻孔看人。住最好的园子,定最贵的行头,觉着自家比别人家高贵。”

风家是乌昌戏坛的第一大家,时至今日依旧能数上名字,他家每年上台出的精品不多,但胜在人丁兴旺,也有不少人愿意捧场。

“他家人最爱摆谱,特殊时期没落,改造十年回来政策放开,老的已经唱不动了,小的又续不上。他们运气好,藏起来的一件金丝牡丹挂珍珠流苏头面没被发现,一家老小就靠吃祖上留下的这点东西,都不愿意丢了面改行。”

风家曾经满身荣光受尽吹捧,姓氏养出来的骄傲叫都不愿意轻易舍弃。

“宁肯把冠上珍珠拆下来卖钱,出门也要穿缎子面褂袄,说自己吃的肉馅馒头。”

桌上茶杯飘出氤氲,梁堂语低着头一言不发,对传承来说,止步不前并非最可怕的,后继无人才要命。人不可能一辈子吃老本。

彭玉沢嘲讽地说:“他们就这么死要面子活受罪度挨了几年,老天终于瞎了眼,到我师父这代,出了这么一位风华绝代的角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梁堂语紧着眉头,看他眼中冷意蔓延,脑子里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彭玉沢抽了抽唇角极轻极轻笑了,他的眼睛灵动传神,狭着眼角轻飘又阴森吐出这句话。

“意味着全家十几张嘴都在“吃”他。”

是他的表情太过森然,一股冷意从梁堂语脚底蹿上头顶,一个人养活全家几十口的奢靡花销,何其容易。

梁家没有风家底蕴那么厚,但几代相传也留下了不少东西,到现在,他和梁初实各有营生,但也就平常过日子,不敢枉费。

当年雪园大火,不少人叹息风如许的财产就这么付之一炬,但若是要贴补一大家子人,他到死之时,又能剩下多少。

“这些外人都不知道。”彭玉沢端着自己的茶杯轻微晃了晃,紫砂被水沿染成深色,芽色的茶已经凉了。

梁堂语见他没喝就放下杯子,又拎起壶给倒了杯热的。

彭玉沢觑着冒气的热茶,沉默一瞬,“我要喝酒了老梁,我们好久没有坐下来一起喝两盅了。”

年纪大的人最好的优点就是不会意气用事,事到如今彭玉沢也不想着要再去抢回什么争回什么,只是聊起风如许,他觉着悲哀,又一年忌辰快到了。

风如许黄土白骨,想要的自由一辈子都没得到,逼死他的人还活的好好的,收了梁堂语这么好的徒弟,传承有续。

凭什么呢?

他可怜他师父,因爱生痴最后连命都没了,也可怜自己,求而不得强颜欢笑,今天来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人非草木,他看着那两人站在一起欢声笑语很难受,很难受很难受。

梁堂语紧着眉头想劝,彭玉沢直直盯他,眼里是尽是感伤。他没了办法,轻出口气沉下肩膀去找服务员要了瓶酒,今天酒水耗的多,好酒只剩下兰花瓶的二锅头。

灶已经熄了,厨子又简单炒了一盘花生米拿盘绿豆糕当菜下酒。

大堂的灯光明亮,今天包场没别的客,服务员都在后厨靠时间等下班。梁堂语给彭玉沢倒酒,酒水潺潺流进杯子衬的夜晚更加寂静,“五十二度的二锅头,你少喝点,明儿个还有早课。”

“明儿个”彭玉沢听这腔调笑了下——乌昌可不兴这么说,北京才兴。

他端起杯子喝了大口,品不出香不香,就感觉热辣流进心里,郁结被这么一烫妥帖不少,他靠在椅子上继续说:“我师父这人,心里宽敞对谁都很好,风家拿他做摇钱树,他从没埋怨,也没想断绝关系,那么多年心甘情愿拿自己的钱养那群寄生虫。”

梁堂语白天被拉着敬过好几圈已经半酣,再喝要醉,只沾湿了唇就放下,唇上魏浅予咬破的口子被殺的疼,“我从没见风先生有过脾气。”

“他总跟我说,日子能安稳过下去就行,挣得钱得的赏都给家里。招人妒忌了,难听话传出来,他不跟任何人说,自己也不往心里去,还给我捂着耳朵不让听。”

大概从小过得不尽人意,风如许无师自通的学会自我开解,漠视旁人恶意。

“我师父这辈子,唯一一次跟人红脸,就是为了聂皓然,他跟风家太爷吵,说自己要走,不想再唱。”

他从小是唱戏的胚子,腰软嗓清身段正,十六岁登台,一炮而红,伺候十几年如一日赶场。

当热爱成为养家糊口的手段,激情在频繁登台中被逐渐消磨殆尽。

不是不再喜欢,只是累了。

风如许生性谦卑随和,这样的人一辈子或许都遇上件非做不行的事,但跟聂皓然走就是其中一件。

梁堂语眉头紧紧搅在一起,“为了我师父?”

“对。”彭玉沢把剩下半杯酒一饮而尽,“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直到雪园大火前,我师父都没有疯的迹象。我瞒了你,其实他根本就没有疯。是他自己拒绝再唱,风家没办法,这才对外宣称他是因戏成痴迷了心智,又怕他出门被人看见,就关在郊外雪园。”

彭玉沢死死握着杯子,直到骨节泛白,“他心甘情愿受这一切,就是为了等人,等的就是他聂皓然。”

他在等聂皓然带他走。

凌冬风雪里身披枷锁踽踽独行的人,蓦然被拉入温暖怀抱,还承诺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假使从没感受过炙热胸膛,他不会觉着外头天冷,可见识过了春暖花开,他又怎能愿意继续忍受无尽的黑暗。

可当风如许孤注一掷背弃家族舍弃名声清白后,蓦然发现一切是场骗局。

梁堂语抿了下唇,放在桌上的手指不由自主收了下,“我师父他,失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