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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聆诉堂前语(52)

作者: 相与步于中庭 阅读记录

三个人吃完饭,五婶去书房看梁堂语,那群人还没散,架起香炉茶桌似乎要秉烛夜谈。她没搅扰,汤圆不能久放,炒了碗饭给梁堂语捂在锅里。

夜已深,茶罐明天还得上学先回院里睡了,魏浅予等梁堂语,吃了汤圆又在饭桌前喝桂花酿。

五婶也没回屋,坐在他身边打毛线织手套,手套断断续续勾了三五天,只做好一只放在针线笸箩里,浅灰色的线,针脚整齐细密。另一只还差大半。

她给魏浅予试了试,毛线带弹力,正正好贴着手,魏浅予觉着可以,五婶来来回回瞅着不太满意,又把指缝地方拆了两扣。

“我看你爱戴手套做精细活,你手指头细,松了动作笨不舒服。你别看外边卖的花样多,但自己织最舒坦合手。”

魏浅予看着她在灯下忙,盯得久了眼眶发酸,他妈去得早,剩下家里清一色的大老爷们,哥嫂们有自己的日子,哥哥们有嫂子疼。

他是家里最小的,按理说会受不少照顾,但他和大哥从小不对付,大嫂每次都用冷眼瞅他。

二嫂虽然对他好,但嘴笨手也笨,手套围巾之类的都是领着和沈启明一起在商场买。

长大后魏浅予再不用人惦记,学会了糟蹋钱臭摆谱,穿戴讲究苏绣蜀锦镶金线的嚯嚯,怎么贵怎么来,现在想想,穿着也并不舒坦。

第一次有人专门给他织手套,一针一线的讲究。

魏浅予用掌根擦了下眼睛,要出去走走醒酒。

他喝了冰镇桂花酿,身上不凉反热,出了饭房沿着鹅卵石铺路往前,一直走到荷风山馆,这人酒量浅但酒品好,没撒酒疯没尿床,只是独自坐在鹅颈椅上。

风动竹叶簌簌,耳朵和浑身都格外松弛。黑夜里的云稍稍挪开一点,枯荷满地,淡眉似的的残月投在池水中,又很快不见。

他明儿就要走了,心里想着回来却不知道要怎么回来,聆染堂的总店在北京,乌昌终归不是他家,他舍不得这份安逸,却没有理由赖下。

他闭了闭眼睛,这时风动云移,池子里那仅有的一点光闪烁,似乎随时准备消失。

细微的脚步声出现在身后,魏浅予没有回头就已经知道是谁。梁堂语借池水反射天上那一点微弱光,看他眉头紧皱,神情凄然,

魏浅予靠在鹅颈椅上,酒劲上来,懒洋洋又慢慢地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都是衰词,好像世界上什么好的东西都会改变留不下一样。”

他不喜欢漆黑的夜,他妈去世在没有月亮晚上,现在他又要和师兄分开。

为什么月亮不能一直美满悬于天上,为什么在意之人总不能挽在身边。

自从前日在大街上看见沈家人,梁堂语就预感到魏浅予要离开。他面上依旧平静,心里却做乱麻,脱口说:“那我送你一轮,只圆不缺的月亮。”

梁园南角湖边有座亭子,亭边有石,名叫挽月——透过漏孔,日日年年投到池中一轮满月。

是不是月亮不缺,他就能留住他。

作者有话说:

小沈:这马甲掉了,又好像没掉。

第46章 你喝醉了

南角树杂草茂,魏浅予坐在亭下横椅上,面对黑夜中波纹起伏的湖水,满月在池子里,清风吹皱,光映在眼中明暗交烁。

“师兄。”他背对梁堂语,带着点鼻音说:“我头晕。”

梁堂语知他今晚喝了许多桂花酒,刚才在荷风山馆就闻见身上酒味儿和淡淡桂花香,走近他身边,搓热手指,中指缓慢抵住两侧太阳穴缓缓按揉,掩着责备问:“今晚喝了多少?”

魏浅予说:“小半坛。”

梁堂语道:“喝这么多,准得难受,一会儿回去早点睡,半夜想吐叫我。”

他指尖温暖,力道不轻也不重,按的舒服,话也很好听,透着细致入微的关心,魏浅予整个身子都犯懒,顺势靠在他师兄身上。

池子里月亮是明的,风吹过来是热的,今夜静幽幽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梁堂语低着头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又随和,“我的眼睛辨不出红色,是天生的,医生说娘胎里带出来的缺陷,治不好。”

魏浅予睁开眯成缝的眼睛,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跟自己说这个,眨了眨眼,从喉咙中“嗯”出一声。

“四年前整个画坛都在变革。我爷爷去世后,家里没有人挑大梁,六枯山水名声一落千丈。我眼见传承凋零,手上又欠火候,心里干着急也没想不出办法。当时年纪小,遇上开放,于是随大流跟着人家学变革。”

“我凭感觉摸索着画赋彩艳丽之作,参加过几次小展,侥幸没被人看出来,靠着六枯山水的名声卖过几幅。”

梁堂语用不轻不重的力道给他按摩,魏浅予靠在腹前,一部分声音通过腹腔传到耳中,嗡嗡地。

没有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传承断落,梁堂语也不例外。人在走投无路时候,就算是一根麻绳都会抓住,看着团棉花都会当做踏板。

“沈家大展那日我见识了各样名画流派,或许是看不见红色缘故,转过一圈发觉多数画上颜料赘余,坏了原有墨骨。”

青绿和金碧重色,飞皴金勾重墨骨,各流派有自己的精髓和传统,旁征融合是进步,上色为添彩。但那事的画坛大多是为了艳丽而艳丽,反而掩住了底蕴,实为本末倒置。

梁堂语垂眼看着魏浅予,“那时候有个矮子……”

“啊?”

梁堂语别过头去,轻咳了一声,本想说孩子的,结果噎了下出口成“矮”,怕魏浅予追问丢脸,忙把话题又转回来,“有个孩子说‘胭脂色过于小气,应当用大红配朱砂’,那时候我就明白了。”

沈家少爷观色天赋人尽皆知,虽然那是无心的一句话,却是最适合那幅画的着色。细致的辨色能力用于研砂,是“物尽其用”。梁堂语不具备此类天赋,六枯山水不是靠设色展现出来的东西,无论是他这个人还是流派,终究走不上赋彩的极致,

侥幸偷来的路是走不远的,波澜壮阔的笔墨才是他应该追求的东西。

他舍弃了根基去追求潮流,追求世俗去变革,真真是作贱了六枯山水,对不起爷爷。

那天他不是气魏浅予,是气自己。

上天不予他观色,就是为了踏踏实实做好这黑白的一脉。他怨自己心志不坚偏听偏信被外界影响,画了那样“东施效颦”的东西出来参展,当时年少气盛,冲动之下当堂剐了那副作品。

“我佩服那些能在酒桌上侃侃而谈的人,并不代表我一定要成为那样的人,不是所有人的选择都要从众,不是所有的人都要融入世俗。”

魏浅予听完这半晌的话,神情有些委屈,原来这“矮子”指他,心道自己还没长够个呢,俗话说“二十三还窜一窜”,不过他师兄按得实在太舒服,没心思争辩,就懒懒靠在梁堂语怀中,脑子里慢慢回想刚才的话,毫不费劲从里头听出“解释”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