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朱砂聆诉堂前语(48)

作者: 相与步于中庭 阅读记录

梁堂语后脑勺抵在石鼓面上,魏浅予依旧站在路口,两人之间隔着人潮,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魏浅予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往后退也不往前回聆染堂,裹挟在人群中,扶着膝盖缓慢蹲下。

梁堂语看他脸色惨白,可能是累了,因为他的身体一直不好,抬头找寻看周围有没有开着的小卖部。

魏浅予把头埋在膝盖里,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下不了决心,他骂梁堂语混账,可他又舍不得离开。舍不得茶罐,舍不得五婶,舍不得干爹,舍不得那个放在心尖上惹他生气的人。

梁堂语在他面前蹲下,摊开掌心里边满满一把五颜六色的水果糖,他不知道怎么开口,魏浅予也不抬头,周遭人声喧嚣,他清了清嗓子,低低说:“小孩,我有糖,跟我走吧。”

第42章 米酒圆子

魏浅予抬头,看他师兄蹲在跟前,神情局促,目光温柔。心里那如火烧乱麻似的感觉倏地就散了,但他还不想饶人,别过脸去。

梁堂语不会说话,这时候只会跟陪着蹲在原地,被过往行人看着,神情多少有些不自在。

过了半晌,魏浅予约莫他脸皮薄的师兄的脸皮该遭不住,这才抓着他手站起来,抽回时摸了一块糖,拆开塞进嘴里。

他嘴里嚼着糖,甜丝丝的,脸上还生着气,闷闷地问:“你不是要我滚吗?”

梁堂语和跟他并肩,瞅着一边腮帮子掖着糖块鼓起来,抿了下唇,似乎是经过了短暂的思索,看着宽街前边卖糖炒栗子的摊,语速不快说:“到现在为止我也没觉着我有什么不对。”

魏浅予没成想他还“不知悔改”,被喉咙里甜腻的口水噎了下子,发觉他这师兄真不会哄人,这时候哪怕沉默都行,非要上赶着惹他生气。

“你没什么不对,还来找我。”

他作势要把嘴里的糖抠出来还了。

梁堂语抓着他手,眼瞅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又松开,说:“别闹了。”

“你这不让人说的性子得改。平日在梁园跟自己人置气就算了,我担待你,当着彭先生面你发什么疯,刚才你说的是什么糊涂话,都是七尺男儿郎,就你专挑难听的话骂人。”

魏浅予心说他这哪是骂人,今早晨说的每个字都是实心的,彭玉沢如果对他师兄没那份心思,赶明儿他就把手剁了。

他虽然心里不服,嘴上却消停了,借着将腮帮下的糖拨到另一边弯了舌没吱声,没再和他师兄对呛。

沈启明买了后天的票,后天他就得走了。他妈的忌日他不能不回去,仅剩这两天,他想和和气气过完,他的心思还没说,情书还没送,他还有好多事情没做,他要让他师兄念着想着他。

“师兄。”他的态度一下子转了个变化,说:“今儿个评弹没听成,我们回去刻章子吧。”

梁堂语不知道他怎的突然用功,用眼角睥他说:“玩这么些天,舍得收心了?”

魏浅予笑,半撒娇的挽过他手臂往回走,梁堂语这次倒是没推开他。来往行人依旧不断,糖炒栗子和桂花糕的香味在街上飘,十字路口前连脚印都没留下,这次他们走了同一个方向。

梁园的门没锁,彭玉沢已经带了东西离开了,荷风山馆里什么都没留下,风穿回廊,麻雀在枝头叫。梁堂语透过洞窗看向对面,“今天是我对不住他。”

魏浅予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世间人,但行心头事,不计辜与负,哪有什么对不不对得住。”

做生意如此,感情尤其。可他师兄还没开这方面的窍,他又把后半句给咽了下去。

魏浅予说好的要平和过,就真的安安稳稳跟他师兄在书房里待了一下午,他刻章他师兄描画,二人就算互不交流都不会觉着烦闷无聊。

阳光斑驳,清风阵阵,四周竹叶簌簌,寸寸光阴似乎都裹了金粉。流光抛在此处,不会觉有一点辜负。

魏浅予窝在案头刻章子,刻了一方“百岁同心”,觉着太直白,又磨掉,笔尖戳着墨碟,手里的寿山石都被焐热,还是没想好要写什么字,视线掠过手腕上的红豆串,又舔墨下纸,写下了“共郎长行”四个字。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心里想着这首诗,想着他要远行,想着千言万语无法述诸于口,不再用指腹夹刀,用指尖抵住刀背,下刀铿锵有力石屑纷飞。这方章子他刻的尤其大胆痛快。

他抱着这样的心思,一直刻到天黑,梁堂语开了灯,书房里的咯吱声也终于停下,蘸过印泥拓稿,线条古朴大方,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连修整都不用,十分漂亮。

魏浅予仰头揉自己累酸的后颈,把章子举在灯光下看,越看越满意。

梁堂语看他闷干了一下午,端着茶杯过来新生他的成果。魏浅予后颈枕着椅背递过去,满脸写着“等待恭维”。

梁堂语接在手里,近看看又拉远看看,觑过案前宣纸上的朱砂印章,说:“这方刻的还有点意思。”

下刀如下笔,魏浅予心思重,又好爱阳刻,每次都用刀尖一点点磨蹭着抠,印章线条纤韧规整,却并不干脆果敢。来了这么久,第一次刻出这么漂亮的印。

任何人夸奖都不如他师兄一句“有意思”让人听着高兴,魏浅予脸上带笑,站起来抖落掉在裤子上的石粉,随意似地说:“师兄喜欢,就送给师兄了。”

梁堂语把章子转正,端详上边的四个字,没答应也没拒接,章子被搁在案头。过了半晌,他说:“明天继续去师父那里学皴法,今晚要早些睡。”

这话题转的生硬,魏浅予正在清扫工具台,随口应了声“哦”。

风从敞开的门灌进来,凉凉的。

第二天魏浅予跟梁堂语去了聂瞎子家里学皴法,聂瞎子这次备好了纸磨,铺在大平桌上一式两份教着行笔,梁堂语学的专心,魏浅予总忍不住去瞅他师兄,心猿意马,思绪飘摇,下笔也少了力度,引得聂瞎子抽两口烟就得用烟杆去敲他桌子提醒要专心。

临近中午时候梁堂语去艺专教课,魏浅予在聂瞎子家帮忙做饭。聂瞎子围在灶前洗米下锅,他蹲在灶下戴着手套添柴烧火,手套还是他师兄送的那双大红色的,虽然一直嫌土,但一直戴着。

聂瞎子炒了荤菜闷上饭,拖过小马扎跟魏浅予一起坐在灶前,刚点上烟袋,就被揪着烟杆抽出来摁在地上磕灭。

“你要是想多受我两年孝敬,就少抽点。”

聂瞎子抽回自己的烟枪,却没有再点,“三年五载的,还死不了。”

魏浅予从兜里掏出昨天梁堂语买的糖来给他吃,爷俩吃着糖,灶下的火烤的暖烘烘的。

“予崽。”聂瞎子沉默许久后才道:“你不是学雨毛皴的料。”

雨毛皴要下笔果断,才能细且有力,笔法有钢针般穿金裂石。魏浅予虽表面看着洒脱不羁,其实心里弯弯绕绕,牵挂也多,这些东西都阻碍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