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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聆诉堂前语(42)

作者: 相与步于中庭 阅读记录

梁堂语说:“又没个正行。”

魏浅予在他轰过来时笑着侧身躲开,梁堂语倒也不是真得撵他,佯装挥了挥手后继续低头忙自己的水陆画复原稿。

魏浅予依旧坐在桌沿上,心里庆幸他师兄不懂这些,又惆怅他师兄何时能懂这些。

他低头看梁堂语指尖下隽秀的字迹。梁堂语最近给学生讲宝宁寺水陆画,但因不是展出时间,无法窥其全貌,可干讲又少些什么。于是他在家翻阅《大藏经》,根据其中的仪文仪轨来尝试记录复原,行文作图相当严谨。

魏浅予指着他师兄手下“轮回井”三个小字,岔开话题问:“师兄,你相信有轮回吗?”

梁堂语收了目光,笔尖在纸上来回描摹一个轮廓定型,沉默了半晌,还是没忍心让魏浅予抛出来的话题冷场,淡淡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存,且不论。

“那你就是信喽。”

魏浅予还以为像他师兄这样一身正气凌然的人,会不信鬼神轮回之说。

桌子台面很高,阳光洒在上头映着窗扇上的雕花满满当当,他的一只脚尖点在地上,另一只脚悬在半空慢悠悠晃荡说:“我以前去青海玩的时候,在塔尔寺的山脚看到很多藏族同胞磕长头,行的是五体投地的大礼,从山脚磕到山顶,非常的虔诚。一起去的人跟我说,在当地有个传说,就是如果你这一辈子能够磕足三万个长头,这份功德就能降临到来世的你身上,换一个好轮回。”

“我是不信这些的。”

魏浅予嗤笑一下,眼梢弯弯的对梁堂语说:“先不说有没有轮回这一说。我觉着人活一遭,不是为了用今生的功德来换什么虚无缥缈的来世。”

“我今生看上的人,喜欢的东西,来世还不一定能碰上,碰上了,也不一定属于我。我不需要什么功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现在有这个能力,我就要可劲造孽,我就要不择手段,我就要把所想所求都实现了。来世投胎做牛做马挨千刀万剐,我也说不出后悔。”

梁堂语已经习惯了他这猖狂的性子,“你满嘴都是悖论。”

魏浅予道:“那师兄还不是每次都耐着心听完了我的悖论。”

彭玉沢把扇子放在这里也不着急要,魏浅予中间隔了一天后又到聂瞎子那里去,手上伤口的结痂边缘渐退,红豆手串在腕上晃荡。

他一进门装腔作势的左右端详问:“叔,你见我上次拿来的那把扇子吗?回去后找不见了,没落下?”

聂瞎子坐在厅里正对门的小桌前抽烟袋,眼珠朝他转,不慌不忙白了眼。

“丢了两天才想起找?”

魏浅予已经瞅见了躺在桌上油亮的扇子,这次没包扇套却比他拿着时候更好——鸡翅木的扇骨被上油保养过,还重新抛了光。

作者有话说: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庄子《齐物论》

文中提到的“仪文仪轨”是指《大藏经》后还有中的《天地冥阳水陆仪文》和《法界圣凡水陆胜会修斋仪轨》。

第37章 雨毛皴

他笑着蹭过去,拾起折扇摊开扇面,发觉那被水化开的地方仍在,没有修也没有补,

聂瞎子在魏浅予惊疑看过来时依旧端着烟枪咕嘟咕嘟的抽,浓白的滚烟扫过眯起的眼缝,将周围熏红一圈。

魏浅予垂下眼,坐在聂瞎子身边将扇子一点点合上,就如同他前天说的,只要不瞎,只要手还能画,就一定能补好。

可如今……

或许是在四面雕花通透的梁园里待久了,这狭小的跨院正厅显得昏暗且逼仄,他觉着冷,朝聂瞎子身边偎了偎。

聂瞎子即干又涩的唇张开,喷出烟的同时笑了。

他用左手抽烟,右手拿到跟前徐徐张开,五指维持着未屈姿势打着轻颤,几经尝试却无论如何都伸不直。常年劳作把掌心增生磨成茧子,但是内里烧坏的肉和筋遮掩不住。

十八年前雪园大火,他音容相貌,满身才华都用来殉了那人。

“扇子我补不了。”

聂瞎子烟抽久了喉咙沙哑,声音粗糙,低头往鞋底磕烟灰时清了下嗓子,这才好点。

“不过我可以教你。”

魏浅予静静看着他,难得的闭上了那张能吐莲花的嘴。

聂瞎子手里捞着烟枪,微微张开唇,留出一点参差不齐发黄的牙,目光幽深看向门口院外。

“前天你说给我送终,我知道你不是嘴快哄着我玩。我高兴,认你是个好孩子。雨毛皴你说想学,我就教你。”

有关聂皓然的那点事,他知道魏浅予是故意试他,他也不瞒着。他没做亏心事也没犯错误,用不着隐姓埋名也用不着躲。那天晚上他想了一宿,最后甚至庆幸这小崽自己识破了他,否则要他这锈死的腹腔和嘴里说出从前,拿刀架脖子上也吐不出来。

魏浅予一怔,他送了口就是要收他为徒,站起来就往下跪,聂瞎子一把拽住他胳膊,屁股也跟着离开凳子,弓腰说:“我没有做你师父的资格,不用你磕头。”

“拜师不用磕头。”

魏浅予仰着脸,眼睛亮亮的,神情却一点都不混账,认真说:“我也不想拜你为师。”

他被拉着胳膊还是执意跪下,膝盖撞地恭恭敬敬一拜三扣,实实在在磕完三个头,磕完没有起来,直起腰,腰杆笔直笔直的,仰脸说:“头我磕完了,您以后别当我是徒弟,收我做儿子成吗?”

“你这……”

聂瞎子被他这套言行给弄怔了,一时间竟顾不上感动,“你这孩子,认干亲这么大事,你怎么也得跟你家里商量,你爸要是知道了,不能答应。”

他们沈家是有头有脸的大户。

人家父母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好孩子,他捡了做徒弟都觉自己老不要脸地占便宜,更何况是平白无故受人声“干爹”。

魏浅予跪着不起来,“在我家,我能做我自己的主,我认定的事谁都不必请示。”

他承认,自己是得知聂瞎子就是聂皓然后才打定的认亲主意。无关声名和雨毛皴,他就是想对聂皓然好点,想对十几年前曾经抱过他祝过他的风如许旧人好点。他不知道两人的故事,但一死一残沦落至今这悲惨结局他看不惯。他想给聂皓然该有的体面。

聂瞎子拉扯不过,用掌根擦湿润的眼角,又背过脸去,老头背影佝偻,腰杆却尽力挺直了。

“行。”他说:“你要认,我就认你,我聂皓然这辈子手艺都传给你。”

魏浅予今早跑来连饭都没吃,聂瞎子煮了粥,上个月放进缸里的咸鸭蛋正腌好,切开后流着金黄的油,父子俩围坐在小桌前,敞开门,守着晨光热热闹闹地吃饭。

“干爹,有件事我得告诉你。”魏浅予放下碗,正正经经说:“魏是我妈的姓,我原本姓沈,我也不叫魏浅予,我叫沈聆染。”

他觉着自己有必要用真实姓名来认爹,不然以后老头知道他连名字都是假的,肯定得气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