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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聆诉堂前语(21)

作者: 相与步于中庭 阅读记录

“魏——”他张开嘴就要喊出来,话呛到喉咙又硬生生憋回去——魏浅予正单手攀着檐,整个人重心落在下方,要是受惊手一哆嗦,直接就能从墙上栽下来。

虽说摔死也是作的,但梁园从此就变成凶宅。梁堂语沉着脸,就站在门口等他掏完下来。

“嘶——”并肩站在门口的彭玉沢啧嘴,疑心自己看错了,又拧着眉仔细辨别百岁和田黄,问:“他怎么会在这?”

“你们认识?”尽管是问句,但梁堂语尾调很平,似乎并没有多少意外。接触魏浅予这么久,他能觉出这孩子和高中放学时候撒脚丫子从校门口飞奔出来的那群不一样,多少有些枷锁和身份在身上。只是魏浅予不主动说,他也不过问。

知己相交,交的就是一个心字。

彭玉沢目光收回转到梁堂语身上,挑起眉梢,“你不认识?”

梁堂语沉默。

彭玉沢用折扇敲了两下手,仰头笑有几分啼笑皆非的意思,“老梁啊老梁,以后他要是睡了你老婆,你也要这样转头就忘。”

梁堂语:“……”

他不明白彭玉沢这个老光棍,为什么总爱揶揄他单着?

斜睥他问:“你们有什么渊源?”

“我跟他,不过前年在我师父忌辰宴上见过一面,算不上渊源。”彭玉沢用扇子前端抵他胸口,轻轻敲,“倒是你,跟他的渊源就大了。”

“当年谁逼的你,在大展上剐画?”

“是谁逼的你,赌誓不做赋彩之作?”

“又是谁,在六枯山水没落这事上‘功不可没’。”

梁堂语眉头随彭玉沢的话皱起,视线落在院内墙上——魏浅予已经把右手伸进屋檐下的洞里,正在凭感觉往外掏。

“原来是他。”

“是他。”彭玉沢抱起手臂靠在洞门上,仔细地观察梁堂语反应,妄图找出点被欺瞒或者背叛的愤怒来好让自己乐一下,然而却什么都没有。

“沈家现在的掌权人,沈朱砂,你的死对头,你竟然不认识?”

梁堂语确实不认识,这些年他深居简出,不参加宴会清谈也极少离开乌昌,如今画坛上有名的是谁流行什么他都不去打听,当然不知道当下名声鹊起的“名人”。其实就算是在四年前,他都没有抬头看过那个放狂言的孩子。

彭玉沢心疑,“他不是一直看不惯你吗?怎么还会来你这做师弟?”

梁堂语不了解沈聆染,可他认得魏浅予,两人在那夜有过短暂交心。

“那么大的家里,很多时候,‘他说的’不一定是‘他说的’。”

彭玉沢听着“大方”的维护,“我怎么觉着你一点都不恨他。”

梁堂语好笑问:“我为什么要恨他?”

外人都说当年他是因为沈朱砂的“狂悖侮辱”剐画。可梁堂语自己清楚,那只是个契机却并非根由,就算没有沈朱砂,他也走不成那条路。

“我说过的,我当年的作为和沈家没有关系,这是实话。”

彭玉沢想看的表情没出现,想要的反应也没有,有些无趣,随梁堂语目光看向那边掏屋檐的人,客观评价说:“你们没有矛盾也好,和他走近些,对你日后只有好处。”

“听说沈老爷子准备分家了,分家后沈聆染正式成一把手。老梁,你是他师兄,可以借这梯子,让六枯山水往上蹿蹿。”

梁堂语没说话,眉头缓慢往里蹙,静静看着院子里正认真掏鸟窝的孩子——魏浅予从洞里扒出麻雀筑巢的茸草,有一片沾在鬓角,欣喜地对茶罐嚷:“有东西有东西。”他说完,抿着舌尖把整只手臂都探进洞使劲往里掏……

梁堂语知道彭玉沢的想法自然又正常,面对资源和机遇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反应,正因为这种心理太顺理成章……他觉悲哀,是不是从小到大,所有围在沈朱砂身边的人,都想从那瘦削的身上剥点什么下来。

以至于那夜,他才能说出那样深刻露骨的话。

“我没什么可求他的。”

彭玉沢瞟了他眼,又看魏浅予,转了话题,“这祖宗胆还挺大,那么宝贝的一只手,不知道里头是鸟是蛇就敢往洞里掏。”

画画人的眼,唱戏人的嗓,研砂人的手,这都是行当里的命根子。沈朱砂要撑起沈家门面,那双手,比腕上的镯子都贵重太多,他就算平日将双手供起来,吃饭穿衣要人伺候都不为过。

梁堂语垂下眼,再想过往诸事,许多就有了答案。奇怪的拿刀执笔姿势,随身携带的香膏……研砂水飞全靠手上感知,所以这双手要嫩,要细,要千辛万苦的养着,不能有死皮厚茧,不能有疤。

从小到大将养双手,就会承受许多常人没有的负担与遗憾。回想魏浅予第一次玩“拔老根”时的生涩与上手后的着迷。

身在以颜料为传承的沈家,从小就有人教他怎么用蓼蓝叶如此繁复晒干发酵捶打成极品靛青,怎么用生栀子煎出明亮的藤黄,怎么用红蓝花、茜草、紫铆调出艳压群芳的胭脂色……他接触各类植物并且深谙属性。

独独没有人跟他说,“拔老根儿”要怎么玩。

院里的魏浅予面上一喜,起身从瓦当下掏出了两只肉乎乎的麻雀崽,鹅黄的嘴,身上绒毛还没长全,他骑在墙头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鬓角挂着茸草鸟毛,茶罐在墙根猴急叫嚷“小叔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身后晴空万里,园中蝉鸣声噪,少年用手背抹开额角汗,咧着嘴笑。

梁堂语说:“年少轻狂,他从不缺轻狂,他缺的是年少。”

第18章 镶瓦

魏浅予嘴角的笑还没收回,余光就瞧见站在门外的师兄以及……

梁堂语看他脸上闪过惊诧无措,紧接眯了眯眼,低下头,装乖地抿紧唇。茶罐察觉到不对,顺着他小叔目光看过去,见是梁先生,忙不迭转过身把自己罚在墙根面壁,如果可以,他肯定把自己砌进去。

魏浅予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脑中飞速权衡了许多。他认得彭玉沢,但不确定彭玉沢是否还记得他。虽然他们在风如许忌辰上碰过面,但那是前年,他也只在堂前站了站,连茶都没喝。

梁堂语绷着脸走到墙根,那里有扎地的半圆竹篱笆围着开过花的迎春,他踏进去,仰头看着骑在墙上“满心顾虑”的魏浅予。

魏浅予看着他师兄,梁堂语第一次在乌黑瞳仁里看见退畏——他是真的怂了,因为某些事情。

梁堂语说:“把鸟崽子送回去。”

魏浅予老老实实顺着墙头爬回去,乖乖把鸟送回窝。

梁堂语难得见他“听话”一回,还不说嘴,朝他伸手,“下来。”

魏浅予暗暗观察他师兄,好像跟平日里抓包的反应差不多,但还缺点什么……

梁堂语见他坐在墙头还敢撒癔症,眉头拧紧,绷着脸没好气训:“怎么?舍不得下来,还要我上去请你?”

魏浅予顿时如沐春风,这下什么都不缺了,还是平日里他熟悉的那个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