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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聆诉堂前语(12)

作者: 相与步于中庭 阅读记录

魏浅予使眼色,轻咳了声示意让他离开——奈何茶罐根本看不懂。

梁堂语的《云亭嵩山图》完成后送去装裱,从今早开始一直伏在案前起草另一幅大作,过了一会儿,他问:“章子刻好了吗?”

魏浅予说:“刻好了。”他从长案尾绕到梁堂语身侧,借机将门口茶罐挡的严实。

“小篆,冲刀,朱文白文间刻。请师兄指点。”

梁堂语坐在四方檀木凳上,蘸上八宝印泥印了一方稿子,点出几个末端刀锋不好,让改。

魏浅予挡着茶罐不敢挪步,手拿刻刀,俯身直接就着梁堂语案头开始刻。

梁堂语闻见他躬身下去时手上淡淡雪花膏香味,轻紧眉头,仔细辨别好像又跟彭玉沢身上的不太一样。

心想这孩子千里迢迢过来,衣服都不带竟然随身带着香膏,是有多宝贝那双手。

大概是他看的太过专注,以至于魏浅予起身都没察觉。

“师兄。”魏浅予歪头瞅他,疑惑问:“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梁堂语错开的目光自认而然地落在印章上,“改好了吗?”

“改好了。”魏浅予又把章子递过去。起身后站在梁堂语身边,抬起那只被注视的手,五指张开又收拢,缓慢在眼前转了圈。

他自小将养的手白皙纤长,像一朵昙花,确实具有观赏性。

“……”梁堂语知道自己开口就要上这“鬼见愁”的道,假装没看见,低头看完印稿说:“好了,今上午就到这吧。”

到这,他可以休息了。

茶罐耳尖,没等魏浅予出声就雀跃跑进门,拽上人就跑,生怕梁堂语反悔再把人扣下。

魏浅予被拉的趔趄,跌跌撞撞跑到门口扶了一把门框,回头看他师兄,他师兄又在提笔作画,根本不看他。

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梁堂语拿着笔回头。魏浅予即将绕过竹林,他在摇曳翠竹之侧正弯着眼看向房内——四目相对,不偏不倚。

魏浅予嘴唇没动,梁堂语却“听见”他用惯有的软懒语调抛下了句“谢谢师兄”。

梁堂语心里生出了种感觉,就好像魏浅予知道他一定会回头一样。

能够誉为“乌昌第一园林”的梁园很大,魏浅予在北京便有耳闻,来这几天一直跟着梁堂语,还未有时间在园里走走逛逛,领略“人造胜天然”的美景。

茶罐带着他踩踏青苔沿鹅卵石铺路跑,跑过九区回廊,途径“鱼沼飞梁”石桥时,茶罐趴在桥柱上指着下边成群的锦鲤跟他说:“天好的时候鱼都浮上来晒太阳,拿块馒头能引好一群。”

魏浅予把着桥柱问:“能抓吗?”

茶罐说:“不能,梁先生不让。”

沿桥往上走路过中厅到曲廊上,两侧植的紫藤正值花期,从穹顶垂至两侧,盈盈繁茂。

魏浅予探手去摸,茶罐以为他要摘,忙拉住警告,“不能摘,梁先生不让。”

魏浅予想起他师兄撵人时的那副“凶相”,手指在半空屈起,不甘心地弹了下花算是代他师兄受过,又弹了下茶罐的脑壳。

“梁先生可真烦,什么都不让。”

茶罐带他爬黄石“云台”高处,给他看一棵玉兰上挂着的画眉巢,魏浅予第一次爬高还有点新奇。

两人守着画眉巴掌大的巢穴,里边已经有了两颗浅蓝色小卵,他无师自通说:“不能掏,梁先生不让。”

茶罐觉着他“小叔”比班里那些同学好教多了——爬山上树拔老根儿,一点就通。颇为满意的冲他点头。

魏浅予被他故作人师的模样逗乐了,呼啦了两下头问:“你现在怎么叫他梁先生不叫爸爸了?”

茶罐说:“我知道他不是我爸爸,我妈妈也不是我妈妈。”

魏浅予一怔,他是聪明人,很快就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茶罐是五婶收养的孩子。

他没想到一个孩子能这么豁达地说出自己身世,“你是……怎么知道的?”

“什么?”茶罐正四下找地方准备滑下去,没听清,正好魏浅予也后悔自己问这样的问题,并未重复,转而让茶罐教着他怎么从粗糙山石上坐滑下去。

他或许真的太娇贵了,茶罐什么事都没有,拍了拍屁股要领他去看好东西。

魏浅予弯着腰缓了半天,觉着屁股磨得疼,像是得起火。

看样他也不是什么都该学的。

茶罐拉着魏浅予又走回紫藤廊桥,顺着走到进门看到的那间山馆,两人趴在鹅颈椅背上,茶罐指着眼前亭亭如盖的荷塘说:

“等秋天,莲蓬熟了,我们可以划船进去摘莲子。”

小孩就是这样,天真无愁,从不会考虑别离。茶罐甚至都没有问过魏浅予会住到何时,便擅作主张默认他会留在这里一辈子。

魏浅予不忍心破坏小孩子的天真,指着莲塘说:“现在也有熟的。”

“不行。”茶罐义正严词拒绝并传授过来人经验,“现在熟的少,划船把花撞坏,梁先生要生气。”

茶罐带着魏浅予在梁园上蹿下跳难免闯祸,不是上树踩折海棠的枝,就是爬墙摔坏了琉璃瓦,还闲着没事把檐下铃铛的“舌头”拔了,魏浅予跟着茶罐学会了很多,乐得有人教他玩。

五婶渐渐不把魏浅予当做外人,犯了错误一起训,训完后再替两人收拾“屁股”,要是不幸被梁堂语先发现就拦在面前替俩人挨骂。

但梁堂语是从来不骂人的。

魏浅予很快和院里的“一老一少”混熟。茶罐特别喜欢这个小叔,除了睡觉就跟在他屁股后边形影不离。

这天中午五婶说要烧茄子,去菜园路上想起酱油没了。魏浅予和茶罐正说起冰汽水,争着要替她跑腿。两人用剩下零钱买了一瓶冰汽水,路上因为争抢分喝回来晚点,进门就见五婶坐在厨房矮凳上皱眉。

茶罐赶紧把空瓶塞进魏浅予手里藏在魏浅予身后。

五婶抬起头说“酱油用不上了,红烧茄子没茄子,都让鸡给刨了”。

魏浅予记得,大前天说吃小白菜饺子时,五婶也临时变了卦,问她为什么?说是白菜被鸡给刨了。

梁园东南角贴墙,有一片五婶专门开出来种菜的园子,茶罐带他去摘过顶花带刺的嫩黄瓜,当时田垄上是有几个鸡爪印。

可梁园种菜养花植树喂猫,没听说养鸡啊。

五婶不想嚼舌头,让他俩去花埠里最尽头收废品的“聂瞎子”那里买把蒜薹,中午闷锅米饭,改吃了蒜薹炒腊肉。

下午梁堂语出门,魏浅予不用去刻章,歇了晌后跟着五婶和茶罐一起去收拾乱糟糟的菜园。

菜园周围本来夹了两排竹篱笆,现在像是老太太的牙一样歪扭不齐,白菜芯被捣的面无全非,茄子和黄瓜架躺在地上,地垄全是鸡爪鸡粪和泡开的新土坑。堪称片甲不留的全摧。

魏浅予瞥见篱笆端口尖锐的刺,不敢拿手碰,站在满地狼藉间,拧巴着眉头问:“这得翻地重新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