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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聆诉堂前语(102)

作者: 相与步于中庭 阅读记录

后来时间久了,那段记忆模糊,他忘记了调子的基本旋律,花埠里和住在这里的人也再不入梦……

泪水不间断涌出,胸腔闷疼,沈聆染捂着嘴却无法放声大哭,他被改变至面目全非,不知道自己眼里还有没有星光,梁堂语爱不爱如今的这幅模样。

就在他情难自抑无法进退时,身后传来熟悉声音,“你找谁?”

五婶买菜回来刚拐进胡同,就见一个陌生大小伙子站在她家门口。

沈聆染红着眼回头,眼角还挂着泪,五婶手里篮子咣当掉在地上,茄子苹果都洒出来,瞪大眼珠惊叫出声,“小魏!”

沈聆染用手掌抹掉眼泪,已经好久没有听见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了,表情似喜似悲,不知道该用什么神色来面对。

五婶喜不自胜,不顾篮子不顾菜,凑近摸摸他的头,又拍拍肩膀,宝贝似的转来覆去将人上下打量。

“都长这么高了,快比你师兄都高了,真帅啊,呦!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梁先生又熊你?”

“没有。”

沈聆染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五婶这些年倒没多大变化,两鬓多了几根白发,头发赶时髦地烫了,依旧拿他当孩子。

五婶拐上篮子领他进门,一声“小魏”打开生锈舌头,聊菜价,聊茶罐,一路闲聊过往这些年。

沈聆染问她去哪买的菜又问她今晚吃什么,胸口的气一点点顺平,他脸上也有了笑。

他站在门口踌躇不前事,以为自己会近乡情怯。殊不知进门后的一草一木都如此熟悉。

墙上的洞窗,对面的荷塘,他曾在这里度过炎炎夏日,躺在荷风山馆鹅颈椅上观过大雪,他和梁堂语曾在潺潺廊下喝茶,一起听着收音机里放着评弹。

他在这里爬过屋,上过房,掏过鸟蛋,打过雪仗……

记忆被牵起,随即一发不可收拾都涌出,入眼所及,皆是熟悉。

书房门口的竹林不知何时消失,成了空地一片,凌冬萧瑟,与周围营造格格不入。沈聆染对着出神,五婶驻足,说梁先生就在书房叫他自己进去,她去厨房张罗一顿今晚上的好饭。

五婶拐过小路,回头看他缓步踏上台阶站在书房门口,眼中流出一丝怀念。

那日梁堂语一个人回来,心伤好久,五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在年后茶罐不断追问小叔时,梁先生说他不会再来了。

茶罐哭闹,五婶要打。梁先生劝好她又去哄茶罐,却惹人哭地更凶,无奈背过身去。

那是五婶第一次见他流泪,晶莹泪珠涌出眼眶,悄无声息。

从那之后,梁园再没有人提魏浅予。

来年开春,梁堂语亲手砍了书房前的竹林种上豌豆,照顾的格外尽心。

豌豆结了一茬又一茬,梁堂语思念也随着日益侵缠的藤蔓只增不减。

可当初那个吵着要吃豌豆的人,却再也没有回来。

沈聆染一步比一步沉重,踏着台阶站在门口,花窗开着,这里没有怕冷的人,四面通风又亮堂,梁堂语穿着白毛衣,依旧像当年那般躬身在案前作画,腕骨灵活,提按顿挫,洒脱自然。

当年沈宛鸿在气头上叫他封笔,后来消气授意沈启明托人委婉传达“不作数”。

五年来梁堂语并没有收到任何打压,那晚上的事被封存,外界依旧传他跟沈家交好,连梁初实都没再找麻烦,只是他再没办过画展,又变回魏浅予出现前深居简出的模样。

近几年国家重视传统文化和非遗发展,重启很多项目,因着先前打出去的名声,乌昌艺专为他专门开设六枯山水课程,鼓励他将这门手艺传下去。

这些年梁堂语不经营,他的学生却开办过不少画展参加了许多比赛,六枯山水和雨毛皴被广泛知晓,不再担心传承无续,不再似当年那般无人问津。

梁堂语提笔作画,思虑间察觉到门口有人影,以为又是谁来拜访,注意停在画上,漫不经心抬头。

大作被笔尖浓墨戳上一道死线,宣纸洇开,他连头也没低更不说心疼。

沈聆染站在门口,见他师兄惊愣,抿了抿唇,脸上闪过丝局促又笑了,眼睛明亮,好似当年开门不幸枕在梁堂语大腿上的少年。

“梁先生。”他眉眼带笑,“林玄蘋先生叫我来学篆刻,你还教不教了?”

毛笔掉在地上被踩了一脚,带起的风把宣纸吹起,梁堂语步伐匆匆,三两步撞过桌案冲到他面前,掐住肩膀,这一回终于不是梦,拥人入怀,紧紧抱住。

他原以为,沈聆染这辈子都不会见他。

分开后他一直记得,他师弟说过——

“如果有一天因为你一厢情愿的保护让咱俩分开,我会很伤心很伤心,再不会见你。”

那时他擅作主张,不给人留选择余地,在沈聆染心中该是个多狠的师兄。

凉风在两人间流转,他问:“你不怪我吗?”

沈聆染闭上眼睛,嗤笑出声,怪不怪这话此时说出来太矫情,五年的相思难道还不够抚平一切叫人只在乎眼前。

还能相见已经是千万般不易,哪还有闲情去怨。他的手搭在梁堂语后背上,紧紧抱住,扒在肩膀上,红了眼眶,音色哽咽小声说:“我把鸡血石章子弄丢了。”

梁堂语说:“没有丢,在我这里。”

他又说:“我的红豆手串没有了。”

梁堂语说:“我给你做,这些年又结了不少,都给你留着。”

“我心思更重了。”

“我给你担着。”

……

撒娇的话说了一句又一句,梁堂语都给了让人心安的回复,心里的不安被一熨平妥帖。

最后沈聆染说:“我要吃豌豆。”

梁堂语答:“我种了。”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现在书房门口光秃的空地,就像是梁园树石亭台间一块难看的疤,又都笑了。

五年的时间,足够让很多东西改变,可他们依然是知己,还能够心有灵犀。

湘夫人寿终正寝,留下三只小猫,三只小家伙扒在窗台上,头挤头挨着脑袋往里看,似乎是好奇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类。

沈聆染松开他师兄,凑过去看,这三个崽子一点都不随它们的妈,胆大得很,生人靠近不慌也不跑,好奇仰头瞅他,还敢伸爪子。

“师兄。”他用手指逗几个崽儿张牙舞爪,好奇问:“它们叫什么名字?”

梁堂语说:“你猜。”

沈聆染根据他一贯《九歌》《洛神赋》的奇异品位……

“云中君、东君、山鬼、国殇、礼魂……”

梁堂语看着他,默默听完,抬起手指,自左到右挨个点过去。

“这只叫沈、这是叫聆、这只叫染。”

沈聆染的心像被人捏了把,又酸又疼——易求善价,难得有情郎。

他依旧不喜欢猫,但他深爱养猫这个人。

华灯初上,三只小猫在门口花坛里扑捉。五婶张罗了一大桌子拿手菜,香气扑鼻,甜米酒桂花酿都拿出来叫沈聆染喝个够。